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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接受平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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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但昨夜的酒依然没有消干净,残留的还在脑中,在胃里张狂地发酵。她勉强爬起来叫了个外卖,点了份酸辣汤,她的宿醉必备救命单品。点完外卖后慢慢翻着被老师轰炸的消息,嘴角疯狂上扬。
穆:多大人了还这么不负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负责任?对谁?负哪门子的责任?难不成是对他吗?他怕是气昏了头都开始口不择言了。她难道对他,有责任吗?这句责问像极了生气来讨要说法的男朋友。但他?他是什么?
穆:再疯再玩至少得保证自己能安全到家吧?你有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啊?
V: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真的对不起,我只是很久很久都没机会这样疯了。而且因为我朋友把生命水和威士忌还有柠檬茶兑在一起,味道实在是太具欺骗性了!喝起来甜甜的没有一点酒味,我才不小心喝多了。。。
虽然内心嗤笑着他什么身份什么资格向自己追责,但表面功夫还是需要做足。剧本只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待晚上喝点之后再说。她犹豫了一下,晚上还喝吗?眩晕和恶心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她到底说服了自己,宿醉后的酒能够解酒,今晚继续喝吧,无妨。
她又复习了一遍自己制定的攻略,目前来看,事态依然遵循着她计划的那般发展。
穆:不想理你。
V:我错了啊啊啊啊!我平时都会注意的!老师放心!这次是个意外!
意外?他再一次无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一晚。又是意外,每一次都是意外。像这样的意外发生的频率到底又多高?他本以为她是个清醒的姑娘,她该清楚。但如此看来,她似乎又和随便一个放纵自己的年轻人没有两样。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要走向哪条路,任由自己声色犬马中堕落,虚度人生。她是吗?如若她真是,他想他终于能找到为自己开脱的,说服自己把那晚的责任全推给她的那个理由了。那么他也该从此失去对她的所有兴趣,再不对她抱有任何期待了。那该是他希望见到的,最好的结局。从此他可以理所当然地与她断了联系。一条即龌龊又最简单轻松的路。
但他又不甘心了起来,替她不甘心。他想将那晚她质问过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她不该是这样的人,她不该甘愿沉沦在自我麻痹中,她该爬起来,她该跑起来,她该将这规规矩矩的一切撕碎。她该像太阳一样。他还没有找到新的路,她却率先落了。但太阳总会在几个小时之后照常升起,她会吗?也许她再也不会,也许她从来没有。他慌了神。但思来想去,又想来思去后,他决定还是不要这样快下结论。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个哭着问他人到底信什么的女孩会这样轻易地低下头。
当夜,她还是喝了。她说着不能喝不能喝,然后又咬着牙说就喝一点就喝一点点,再到最后,最后她又像飘在云端上,手指不受控制地我行我素,将她一点都不想透露的那些一股脑都发给他了。虽然她本就是这样计划的,但始终说不出口。她原本想,算了,不说也罢,何必显得这样矫情做作。奈何在酒精的推动下,她不得不说,她的手指擅自替她做出决定了。
V:老师,我想,我可能真的需要戒酒了。我其实也不想喝那么多的,但总是习惯性地,总是一个不留神,你理解吗?
穆:我理解个屁,喝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天天喝也不怕自己猝死。
V:是啊,为什么呢?可能因为只有喝酒的时候我才能够有做梦的空间吧。老师你听我说,昨晚跨年我真的不是故意喝那么多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过个开心的年而已。前一年的跨年我过得特别特别委屈,那晚我和朋友们约了个健康局,只喝了一点点酒,没有喝多。然后你猜怎么着?后来没有酒了,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到我的存款余额,想到我的房租,然后我哭了一宿,最后哭累了才睡着的。至少,至少喝多了就可以不用再想这些。
穆:逃避问题并不光荣。觉得受不了这样的苦可以向父母低头。
他清楚她家里条件必然是好的,所以她即会为这些问题苦恼,说明她必定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既然如此,那就理应该做好承担起后果的心理准备,无法坚定地走下去的路就趁早放弃,何必浪费时间。
V:首先,没有父,只有母。但我时常觉得自己不配,你知道吗?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垃圾,根本配不上家里能够提供给我的,一直以来给我提供过的那么好的资源。我不配拥有。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种愧疚,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担,那种我必须要成就些什么才能心安理得活着的感觉,才有活着的资格。在我过去的,以往的十几年里,我甚至觉得我活着的每一秒都是在浪费世界宝贵的资源。有太多太多比我更优秀的人,能够更好地发挥这些资源的人却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我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再回到那种生活,花着自己没有资格花的钱苟活。
此时他的生性凉薄便不适当地体现了出来。或许这该是个听上去让人难过的,心疼的问题,但他偏觉得是种庸人自扰。他对她有远远高于此的期望值,她不该有那些同龄人也都在面对的、苦恼的、平凡的问题。他以为她会跑在更前面,站在更高处,更天不怕地不怕地,有着在所不惜都要撕碎一切的力量。他不知不觉中,竟已在她身上寄托了如此多的期盼。或许是因为她着实是特别的,是让他破例的,所以她必须是特别的。
穆:妄自菲薄,庸人自扰罢了。你根本没有正确地认识自己以及自己能做什么。
V:你说的我都明白。记得之前我问你的问题吗?我也苦恼过,也莽撞地自以为是过啊!但我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特别的,一点也不。我来到S市的第九个月,原本让我可以免费住在他荒废郊区房子里的亲戚把我赶了出门,限我一周内搬出去。我理解,市场形势不好,他也有难处。那一个星期里我每天下了班就去看房子,一天看好几套,生怕自己会沦落到睡在街头。碰巧那段时间公司迎来最忙的阶段,与此同时我还在准备着资格考试。但是我发现所有学习的,工作的压力,都不如居无定所生怕沦落街头的压力来得那样沉重,那样致命。
当时的男朋友答应了和我合租,我们可以租贵一点,好一点的房子。尽管我多么不愿意将这样重要的事交托在具太多不确定性的感情之上,但迫于无奈还是妥协了。然后我问他,他当时报给我的那个价格,确实是他能够接受的吗?毕竟他是本地人,他没有必要额外花费这么多钱,只为施舍我。何况他还能够选择继续当温室里的花朵,我没有资格,也不忍心为了解决自己温饱硬将他拉扯出来,加速了他的人生,和我一起被捶打。但我已经没法傲气了,也没力气温柔了,我只能劝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施舍。但他当时只犹豫了片刻,只有短短的半分钟,足以击溃我的全部。那一瞬间我恍然发现,就算再倔强再死撑着,有些时候真的无法不妥协。
那个晚上的后来,我在马路边上一口气抽了四根烟不让自己掉眼泪,然后因为太饿了,拉他去便利店吃了个总共十块钱的晚饭。在便利店那张脏乱的靠窗的桌边,在车水马龙胡乱晃着的车灯里却看不见一丝光亮,我巴不得闭着眼冲出去让车子把我撞死在那个马路边上。我借助那四根烟才让自己平静地说,不如算了吧。算了吧,我自己去和陌生同性合租,住在偏远但便宜的郊区里,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我俩就这样算了吧。
V:那是我来到S市后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夜晚。那个夜里,那样倔强,那样宁愿死都不让自己难看的我在马路牙子边号啕大哭,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我只想畅快地大哭一场。是的,再多的烟都没能挡住,我还是哭了。
那个夜里,平日会和家里人到处品尝世界各地的米其林餐厅的我,熟练掌握最高档餐厅里种种规矩的我,吃了一顿十块钱的散伙饭。我以为我可以不顾一切地选择的自己的感情,最终在十块钱中结束。就是那一个瞬间,结账的时候看着价格的那一个瞬间。自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再平庸不过的底层罢了。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过去的种种,过去母亲提供的那样丰裕的家庭条件。因为那些都不属于我,抛开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这社会中最最最普通的一份子而已。
所以我一点也不特别,一点也不优秀。所以我沉溺于酒精里,因为只有在酒里我还能拥有熠熠生辉的梦,可以暂时忘记我只是个最最最平凡的人。我终于接受了这一客观事实。
她没能说出口的还有,只有在酒里,我才能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不顾一切地想你。
到底为什么所有人都如此惧怕着「平庸」二字呢?
穆:平庸?普通?之前不是还说格格不入吗?你都没发现自己的自相矛盾吗?你的逻辑都喂狗屎了吗?
你以为刚毕业出来完全不依靠家里人一分一毫很容易吗?这不恰恰是你咬着牙你硬扛着都没有妥协的证明吗?你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当个普通人?为什么退缩?你在怕什么?当缩头乌龟当然舒服了!但你甘心吗?
放狗屁的客观事实。你要是真的接受了,真的无所谓了,你就不会在这里哭丧着脸和我说这么多。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根本没有接受。真正的接受和妥协是更坦然地去拥抱这一事实,而不是自哀自怜地在这里长篇大论。
V: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想喝酒。在酒里所有一切问题都会游刃有余得到解答,都会自己解答了自己,不用我头疼欲裂地去找答案。又或许我会在酒里把我的问题忘记。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好。
穆:既然接受了现实又何必要喝酒逃避现实?是谁自以为是地对我嚷嚷不要自欺欺人来着?
V: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再想了!
穆:你根本越喝就只是把伤口撕得越大,说什么麻木逃避。不愿意想的话滚去睡觉才是最快最好的方法。
V:我不想睡,我没喝够呢,我想打给你。
喝多了的她向来坦然又直白,从来不藏着掖着。他犹豫了片刻,是否要打给她,但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该要睡了。但他始终是气不过,气不过她酒后吐真言的模样竟是如此的浅薄、片面、顾影自怜。他有些口不择言了,但此时此刻他只想骂醒这个臭酒鬼。
她真的很想打给他,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者说,她想要说的,不知是否真能够说出来?总之她想要打给他。
她喝多了。向来不沾酒的小一也喝多了,正在噼里啪啦地给她发着乱七八糟的消息。酒精真是解救一切的好东西。
她还是想要打给他。
在反复的纠结中,大约过了有四五分钟吧,电话响了。他的名字在亮起的屏幕上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