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帝街》fivestars

1、一

　　这风来的比往年都要早一些，临近入冬，天气尚未严寒，青年却身着一袭狐裘，怀中捧着一暖手炉，面有病相，但却身如松柏，气质不凡，仿若谪仙，不免让人多看了几眼。

　　他一袭白衣伫立于酒楼前，眉色浅淡，双眸低垂，风卷起他的墨发，渐添几分迷离。身旁的小厮微微屈膝，道：“少爷，弥菩爷说的便是这里了。”

　　只听青年微叹一声，略带苦恼的对小厮说道：“长风啊，我么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

　　他的双眉轻轻皱起，似是很嫌弃这个地方。

　　长风无奈道：“这酒楼好歹是咱自家人的地儿，京城鱼龙混杂，需得保您安全，您稍微将就些。”停顿一下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若不是您非要来，何须冒险入住京城…”

　　青年只当作没听到后半句话，他抬头看着那块儿金灿灿的牌匾，面无表情，良久，吐出八字箴言：“破砖烂瓦，庸俗至极。”

　　长风心知此人舟车劳顿，心情不好，不想再触霉头，只得搬出救兵：“断筝姑娘说，若您能好好的呆在酒楼住一段时间，等她到京城后便给您连烧一个月的饭。”

　　“哦…那便暂时委身于此，勉强的住一段时间吧。还有，跟掌柜的说一声，这牌匾辣到我眼睛了，三日之内换掉它。”

　　青年声音淡淡的，像幽林中的冷泉在心中淌过。只是这话里的内容却着实有些让人忍不住牙痒痒，心想怎么会有人用这样冷淡地声音，说出如此欠揍的话？

　　“云起酒楼”三年前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一块儿镶了金边的牌匾闪着灿灿光辉，在这牌匾的右下方有两行小字——“藏世间污秽之事，容世间不容之人。”

　　传言这酒楼背后的主人有遮云蔽日之才能，无论所求何事都可一一达成，只需备好足够的银两，将所求之事装入信封，交给腰间系有红带铜牌的青衣杂役，最迟不过一月便可得到解答。

　　上至朝廷江湖，下至平民贼寇，来者不畏，来者不拒。

　　江湖与朝廷之人都有些忌惮。无数能人异士，达官显贵都想来此一窥酒楼主人的真面目，却都无功而返。

　　皇帝老儿似是与其幕后之人达成了某种交易，对此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三教九流，达官显贵皆聚于此，云起酒楼也干起了贩卖情报的勾当。

　　都道京城繁华，温长青只觉得聒噪，还不如他那花开四季的凌云寺惹人眷恋。

　　半月前收到黑鸦信使的消息，说是京城中出现一块暖玉，内力催动可驱他体内的寒症，若是可以得到它，至少可保两年不受寒症的折磨，今年冬天也能好过些。

　　转眼两人已在京城小住半月，这天俩人逛街，小厮跟在温长青身后，絮絮叨叨：“这弥菩爷也真是的，都要入冬了还把您叫来京城，这里哪有我们凌云寺暖和，一枚暖玉让他托人送去不就好了吗，还需得您亲自来一趟，八成又是喝多了酒，脑袋也跟着糊涂了。”

　　温长青听罢，不忍轻笑出声。虽说是笑，也仅仅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好似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情，他的脸上也不会出现太大的波澜。

　　“少爷，您笑我作甚？我说的难道不对？”

　　“对，但也不全对。”

　　温长青找了间茶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长街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卖水粉胭脂的小贩偷偷对年轻漂亮的姑娘揩油，包子铺老板把剩饭给了乞丐，少年为心爱的姑娘带上了珠钗，孩童跟父母哭闹着要买糖人……

　　还有——躲在暗处的朝廷影子。

　　“弥菩爷确实欠骂，但在大事上他还是拎得清的。如今京中异变，暗流涌动，弥菩爷多半是发现了什么猫腻，但若是这次插手京城的事情，只会越陷越深，凌云寺恐怕也会牵扯进来。”

　　小厮一时有些呆住，怔怔道：“京城既如此凶险，那少爷您为何还要执意来此…”

　　随后又似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难道是有了那位的消息？！！！”

　　凌云寺人皆知温长青有一位忘不了的故人，却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谁，样貌如何。长风自小跟在温长青身边，是除了顾沉之外，唯二知道当年发生了何事的人。

　　如若那人还活着，长风一定会当面怒骂他一声王八蛋，当年百般骚扰主子，终于等主子下定决心要敞开心扉接纳他时，他却一声不吭的走了。

　　温长青也是在那时寒症复发，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险些要了他半条命，即便如此也不忘让黑鸦信使在五湖四海中寻那人的消息。

　　等再有了那人的消息，是在半年后。

　　那年战火不绝，朝廷派出定国将军江客然，前往边疆平反番邦。与此同时，温长青收到黑鸦信使的消息，信中写道：

　　“所寻之人，定国将军江客然”

　　长风清楚地记得，那时漫天大雪，温长青拖着一副病骨，连夜跋涉七天到达边疆战场，脸上血色全无。

　　战场上的雪被染成了斑驳的红色，那时江客然的军队已经砍下了敌军首领的脑袋，敌人大败。只是军中无人庆祝，所有人都静悄悄地，脸上充满凝重肃穆，整个营地无一丝打完胜仗的喜悦。

　　“将军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随行医师传完话，叹息一声，“将军所中之箭含有剧毒，想来是为了见阁下最后一面，才强撑一口气到现在的。”

　　长风和顾沉不知道两人在军帐内谈了些什么，只记得温长青从帐内出来后，左手无名指多了一枚阴阳戒，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显灰败，他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江客然为定国将军，享国礼，温长青带不走他的遗体。

　　自此以后，温长青变得更加寡言沉默，像渡了一层寒霜。他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黑鸦信使的消息。

　　有的时候长风觉得，那个活生生的温长青，早在大雪纷飞那日，跟着那人一起离去了。

　　“所以黑鸦信使传给您的消息并不是关于暖玉，而是终于有了江客然的踪迹？”

　　长风不敢太过激动，以免引人注意。只见温长青一脸事不关己的态度，悠悠的品茶，长风一着急便靠了过去，

　　“主子您别光顾着喝茶了，倒是回我一句呀。”

　　温长青嫌弃般的挪了挪身子，吐出了让长风能气到呕血的四个字：“是又如何。”

　　语气淡淡的，像是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全然没注意到可怜的小厮一脸菜色的模样。

　　继而又像是解释什么：“我记忆里有这个人，并且我觉得还挺熟悉。他要么拐了我的财宝，要么……”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紧张到冒冷汗的长风，不禁想逗弄一下。

　　于是这不正经的高冷公子说出了让长风差点儿紧张到昏厥的话——“要么就是我喜欢过他。”

　　明知自家主子说的是玩笑话，长风干笑着应对：“哈…哈哈…少主您…您开什么玩笑呢，这…这么多年，我可…可没见过您喜欢过谁。”

　　“既然他没拐我财宝，也没让我动心，那你们这么多年费尽心思的拦着我找他，难不成他跟我有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长风心道，也差不多吧。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又听到温长青一本正经的声音响起。

　　“五年前我的寒症突然失控，险些丢了性命，百晓哲给我用了唤魂丹，命虽是救回来了，但也忘了些事情。”

　　“从未听过唤魂丹有让人失忆的功效，八成是百晓哲那老家伙给我用了孟婆汤。但你们没想到的是我内力太过深厚，冲散了孟婆汤一半的功效。”

　　温长青品了口茶，看向窗外车水马龙，平静地继续说道：“孟婆汤的确让我忘了一些事情，但不彻底，我记得江客然的容貌，声音，以及相处的零碎片段，我能感受的出，那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这五年里我问过你们很多次关于他的事情，每当问的时候你们都避之不及，唯恐害怕我想起更多的事情。”

　　“可是，长风啊，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要对我有多重要，才能在服下孟婆汤之后，还能念念不忘，惦念五年。或许，他早就成为我的执念了，不论当年发生何事，我总是要找到他的。”

　　入夜，长风躺在床上，心事重重，烛火摇曳映在他的脸上，添了几分凝重。

　　他又想起今天主子说的话，心中有些烦闷。其实早在三年前，江客然联系过他，只是那时温长青的寒症刚压制下去，那些该忘记的事情也不记得了，两人并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他一直以为温长青放弃了找人的打算，也以为自此便能一辈子不入京城，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江客然共骗了主子三次，次次都是插在心头的一把刀。如果可以，他希望两人永远都不要见面。

　　在长风的床头有一封被捏皱了的信，上面写着——“候君五载，终得相见”

　　落款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