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徐鹭羽

4、年·一指鱼

　　江北出产一种鱼。
　　这种鱼正如其名，非常之小，一指宽长，细齿银鳞，生于寒水之川。

　　江北人称这种水物作“一指鱼”。

　　虽说是江北的名产，这一指鱼却并不多见，至多是在那配好的名贵药材中辅入一两尾，其价格也昂贵无比。
　　一是此鱼居水极深，不入那寒潭深渊必不可得，且此鱼性怪戾，居于一潭而不成群，如此细小以至于也无法捕捞。奇怪的是这一指鱼用饵诱不上来，必得捕鱼者潜入深水捕捉，一旦被鱼咬伤，隐藏在各处的同类立刻会极敏锐地嗅到血腥味，从不可想象的所有角落里蜂涌而出，原先分明一片寂静的深潭银光翻动，如沸腾一般，这时候，哪怕水势再好的能手，亦是在劫难逃。

　　因此，即使是干品也已经罕有，那活物，更是无几人有缘见得。

　　然而仍然有人愿意花天价求一条活鱼，因那干品是药用的良材，而活物则是驻容养颜的奇珍。

　　人人都知道前几朝皇帝的宠姬络修儿便是求得了那一尾，花前月下夜夜笙歌，十几年后皇帝带着她巡江南，还有人偷偷窥见其面貌，当时皇帝人已中年，而他身傍的络修儿却仍然面如少女，红颜斐然。再好几十年去，皇朝覆灭，叛军直捣皇都，年事已高的皇帝抱着络修儿在御花园里歌尽一曲，服毒自尽。那江山的新主想看看传说中不老的美姬，却只见被兵士团团包围的老皇帝虽已枯骨朽面，然怀中的宠姬，赫然一少女，十三四而已。

　　于是，多少年来一直被传为奇谈。

　　也有更多的人慕这一指鱼的名而来，多是富商巨贾，或是达官贵族，都想求得那一尾活鱼，兴许是想骗得哪位名媛的芳心，又兴许是想讨哪位红粉知己的展颜一笑。

　　藜洲为皇城，萧花楼是那地勾栏中的翘楚，皇城的公子哥儿没有哪个不知道萧花楼的金盏。
　　柳腰莲步，云鬓雪腮，轻歌曼舞巧笑若天仙，金盏十一岁便名动天下，不论怎样的名伶，见着她都只能巴巴地恨妒。

　　那金盏年有十三，想要一睹芳容的人几乎要踏破了萧花楼的门槛，能听她一曲，便要红绡无数，老鸨乐得合不拢嘴。而那金盏更是傲慢自持，多少娇客为了她砸下千金，百般讨好逢迎，都没能一亲芳泽。
　　只因金盏心比天高，一般人她可瞧不上，她日思夜想的是如何在九月十八日年轻皇帝的寿辰上一展身手，得贵人一眼，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

　　于是这又是一个故事。

　　江北的卖药郎，将参茶送入萧花楼，鸨妈妈赏他一杯茶喝，就这一杯茶的功夫，两个小丫鬟扑着麻雀，跌跌地追入了堂前来，后面金盏拈着裙角，趾高气扬地指使着两个丫鬟：快，快，给我把这雀儿扑下来！要是让它跑了看我不叫花妈妈拧了你们耳朵下来！

　　那声音娇娇脆脆的，嫩得能出水来。

　　卖药郎听得心中一漾，抬目正瞧见金盏画一样的脸儿，柳叶样的眉，厥着的唇鲜艳得像三月里的花。
　　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乡下懵懂的年轻人，何时见过这样的人儿，恍惚中直当作是天仙下了凡。

　　卖药郎在那之后时常采些花儿，带些自制的奇巧的小玩意，借着送药，一样样带给金盏。
　　可金盏是什么人，王子王孙尚且看不上眼，这一介平民的卖药青年，又怎么入得了她的眼？

　　于是厌烦了的金盏想了一个主意，她说：你是江北人对么？江北人水性好，你会捕鱼么？你若是能捉到寒潭的一指鱼，我就每天弹琴给你听，陪你说话儿。

　　卖药郎得了金盏的允诺，高兴得什么也顾不得了，第二天就上路，回了江北。
　　一年里他几乎每日到寒潭去，好几次险些丧了命，他的同伴都摇头说他疯了。
　　九月初，卖药郎居然真的捕到了那传说里的一指鱼，活生生地小鱼的利齿划破了他的掌心，他把鱼扔上了岸给在岸边等待的兄弟，自己丧命在了水里。

　　他的结拜兄弟要了他的心愿，便赶在既望之前，把那尾活鱼带到藜洲，送到了叫做金盏的名伶手里。
　　金盏又惊又喜，就着枣羹服下了那只有一指粗的小鱼。

　　一夜之间，金盏便让人难以直视，真真美得不似那人间应有，连那雪样的肌肤都能微微泛出光来。
　　九月十八，殿前一舞，果真把那小皇帝迷的睁不开眼睛。

　　金盏十四岁，便做了金贵妃。
　　半年过去，贵妃不适，恶心乏力，本以为是害喜，却在干呕时猛然吐出了一条小小的鱼。

　　一指鱼。

　　年未及笄的金贵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宫中上下欢喜，以为她怀了皇子，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背着人偷偷地吐，吐出许多小鱼来。

　　金贵妃是难产而死的。
　　皇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这样。
　　两个看到那场面的御医都被斩首，接生的产婆也被赐死。

　　因为金贵妃并没有生下皇子。——那夜她的肚子胀裂开来，呼啦啦涌出了无数银鳞的小鱼，一指宽长，流了一床一地。

　　一指鱼。
　　远古的医书上记载的一种食人血肉，能寄生在活体内并繁殖的怪鱼。

　　金盏如愿以偿了。
　　她果真到死都是那天仙般的面貌。

　　当年的络修儿在服用了一指鱼之后进宫也只活了一年。
　　不过，她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渐长，美貌如生前的络修儿，好色的皇帝待到她十三岁，便收作了娈童，成为新的络修儿。
　　次年有那谄媚的大臣花重金购得一指鱼进贡，皇帝赏给了“络修儿”，之后一年，“络修儿”留下一个女儿，和她的母亲一样惨死……
　　小女儿长大，却仍然和第一个络修儿一般，全然恍若故人。

　　那日打入了皇城的新皇帝见到的哪里还是络修儿，分明是络修儿女儿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了。

　　故事总是有着不可思议的开头和结尾，不是么？
　　隐藏着真相的过程，大家更喜欢忽略不计。

　　皇帝的宠妃至死都是少女面貌的传说代替了络修儿的传奇，被人们津津乐道。
　　在那以后，到江北寻找一指鱼的人，比从前更多了。

　　一指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