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君随缘

56、灵药

　　赶到大明宫的路上，朱雀向沈珘细细交代了宫里各种忌讳，在车外骑马相随的苏福，偶尔听一句半句，觉得冷汗直冒。

　　比如“宫内贵人不用针灸，如须施针救治，须先禀明陛下恩准之后再救”这种算是冷门常识也就罢了，她还交代“能不在宫内用药就不用，易被人动手脚”这就过分了。

　　还有“陛下若问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就说求与崔徵和离”，“如郑贵妃召见，能避则避”这种妄测圣意大逆不道的话是怎么敢说出来的？

　　另外，她还知道内宫嫔妃秘辛，比如“孙昭容如问驻颜之术，让她多睡多动，可用‘九白散’”，以及“张婕妤入宫后一直没有产育，你只说气血亏虚，不要乱说她堕过一胎。”

　　倘若不是苏福亲自来，而是换了旁人，只怕进不了大明宫，先押大理寺问个欺君之罪。

　　沈珘第一次进入皇宫，又忧心崔徵的身体情况，听她说了这么多，早已经遍身冷汗，紧紧攥着朱雀的手，“姐姐不会离开我的对么？”

　　朱雀摇了摇头，刻意向车外瞟了一眼，小声道，“你把那盒香丸给我，还有那个香囊。”

　　这两样都是有可能诱发崔徵痼疾的东西，沈珘给了她之后微微有些发愁，到现在才发现这些要命的东西，恐怕他的发作也与这些有关。

　　所以……到底是谁，想要崔徵……还有宣王的性命？

　　.

　　太医院医正孙嘉多年出入皇室内苑，宣王、崔徵两人病因一致，一直由他负责看诊到如今，今日崔徵在蓬莱殿觐见时突然发病，各种举措皆无效果，还让苏福提议到宫外去找沈珘。

　　孙嘉之前见过沈珘，深信其能，特意多说了几句。太医署其他几人皆都不悦，见孙嘉有意偏袒，悄悄出来找太医丞左简商议如何是好。

　　宫外有此能人，显得他们这些拿朝廷俸禄的人过于无能，年龄都活在了狗身上。

　　陛下降旨时，左简与孙嘉一起跪在御前的，倒是听了一些消息，也知道孙嘉也对沈珘十分推崇，他拈着半长不短的胡须沉思，“不必惊慌，到时候咱们多‘观摩’、‘求教’便是，不许兴什么胡闹的点子。”

　　他们时常出入宫禁，约了一些暗语以备不时之需，比如“观摩”是伺机质疑，“求教”是询经诘难，几名太医都会意轻笑。

　　谁知道这位看似温和的美貌小娘子，先求了陛下恩准她用针，又说她以师门秘法为夫君崔徵疗伤，不能惊扰，不许外人窥视。

　　还没等各位太医“观摩”“求教”，苏福已经命人全都退出来，自己亲自在门口守着，大有生人勿进的意思。

　　左简不等众人撺掇，悄然过来与苏福见礼，小声道：“惭愧，下官竟然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崔小郎君新妇。”

　　苏福并不得罪他，客气了几句，又特意交代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早晚，崔小郎君这病症今偏就撞在他新妇手里治得好，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依左丞看，是否能救？”

　　左简立即换了捧杀战略，将沈珘必能救治崔徵这事夸得天花乱坠，苏福心花怒放，缓缓又聊了些闲话，这才退出来。

　　他知道宣王与崔徵病因一样，倘若崔徵的病能治，宣王自然也能救，这位小娘子从此入了陛下的法眼，只怕是前途无量，心里怎么想都不是滋味，多说几句告辞，把心思动到了茶炉里正煎的参汤上。

　　.

　　蓬莱殿里极为安静，落针可闻。

　　沈珘被苏福带去治病，朱雀仍然跪在御前不动。稍顷，守在崔徵身边的苏女史传进来，皇帝也掷下了手中的折子，抬眸向苏女史道：“这是宣王跟前的朱雀，略通岐黄之术，宣王派她进宫为你请平安脉。”

　　苏女史听到“宣王”二字，微有动容，“三郎还好？”

　　朱雀低眉敛眸，恭敬回答，“回贵人话，宣王殿下才发了一次病，目前已无大碍。殿下听说崔小郎君的事，特意命草民一起过来请平安脉。”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朱雀，想不到她举止言词皆有法度，挑不出一点错来。

　　朱雀诊完脉，又问了苏女史日常饮食起居情况，立即表示苏女史体内余毒早清，身体无碍，只是日常思虑太重，夜寐不安，如想用药时吃些安神丸便是。

　　苏女史知道她是宣王触怒皇帝的根由，握着她的手细问籍贯年庚，又问宣王近日情况。

　　朱雀皆都如实答了，不想苏女史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以为是三郎转了性子知道悔过，原来是朱雀姑娘自己要来啊……你想要什么？”

　　朱雀微微一凛，立即道：“惭愧，贵人果然明察秋毫。草民正在帮殿下追查一起案子……需要查实当年贵人中毒的情况，所以……抖胆前来核实，千祈海涵。”

　　苏女史点了点头，向皇帝禀道：“陛下，容微臣与朱雀姑娘旁处说话。”

　　“无须避讳，朕也想知道这位朱雀姑娘吃了谁给的熊心豹子胆，敢来问当年的事。”皇帝倚在御座的软枕上，表情冷峻，意味深长地望着朱雀。

　　苏女史殊少见皇帝龙颜不悦，见朱雀毫无惧色，一时也不知该是喜是愁，心底甚至在想，朱雀若是年轻几岁，给宣王做个侧妃也使得。

　　宣王妃这个位置，可选的范围并不广，但无论如何一个江南巨富商贾之家的养女，绝对不在范围内。

　　“草民想知道，苏女史是否服用过一粒朱红洒有金箔的丹药？用过之后，毒性再也没有发作过？”

　　朱雀问的内容突兀，苏女史向皇帝望了一眼，“有，十一年前，陛下赐我丹药，说是能易筋伐髓，我原以为是什么方士服之能登仙的神药……没想到真有奇效，痼疾再也没有犯过。”

　　皇帝的眉心拧成了川字，“十一年前？登仙？”

　　苏女史微愕，“十一年前正月初一，陛下让苏福赐微臣丹药……难道……”

　　“传苏福！”皇帝再也没有镇定之色，两三步冲过来，抓住了苏女史，“你以为是朕要赐……赐你去死？”

　　苏女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自然是默认了。

　　皇帝也没有理会还有朱雀在旁，将苏女史拥在怀中，恨声问道：“你后来对我温柔恭顺，也是因为这粒丹药？”

　　苏女史倚在皇帝胸膛，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原因，两行清泪簇簇而落，“不……陛下待我至诚，山河可鉴，有这粒丹药不多，没它也不少。”

　　朱雀默默的将头扭到一边。

　　苏福闻讯匆忙赶来，万想不到是十一年前旧案发作，脸上的笑容就没了一半，嗫嚅半晌，终于在皇帝耐心耗尽前招供，“这……哎……十一年前，宣王殿下从江南回来，就赶着送了丹药过来，非要老奴扯谎说是陛下赐给苏女史的。”

　　皇帝恶狠狠地瞪了苏福一眼，“三郎将活命的丹药给了你，他自己为什么……”

　　他话未说尽，都想到了原因。

　　苏女史再也压抑不住哀恸，纵情畅哭。

　　朱雀轻声道：“苏女史若是知道丹药只有一枚，万万不会自己服用的。”

　　皇帝轻拍苏女史脊背，声音也微有些颤抖，“你怎么知道此事？灵药何处还可以觅得？”

　　朱雀早准备了说辞，灵丹是师门祖传，可以令人易筋伐髓，涤荡百毒，世间仅此一粒。宣王与崔徵都是胎里带的毒，苏女史身体无恙，必然是已经解了毒。

　　沈珘发现有人暗算崔徵，顺藤摸瓜抓到线索，她趁机想来证实这个推测。

　　“草民来问当年旧案，只想抓到幕后下毒之人，也许……能找到毒方，配制解毒之药。”朱雀粲然轻笑，“彼时宣王与崔小郎君余生无虞，贵人也就放心了。”

　　皇帝凝视朱雀，冷笑道：“看不出来，你竟有如此志向。”

　　朱雀似乎忘记了她给沈珘交代的宫闱规矩里，直视皇帝是大不敬之罪，坦然与皇帝对视，“宣王殿下待草民至厚，崔小郎君如今还算是草民妹夫，此事非成不可。”

　　她这话的内容也尖锐刺耳，皇帝挥手命苏福退下，拥着哀伤欲绝的苏女史回御座，轻咳一声道：“说说你怎么和三郎相识的。”

　　朱雀只想知道苏女史是怎么中的毒，有没有下毒人的线索，没想到皇帝竟然问起来了她与宣王如何相识，微有悻然之意。

　　苏女史泪眼迷蒙，倚在皇帝怀中，似乎也忘记了君臣之别，只是一个伤心的母亲，“你……直说便是，不必担心。”

　　朱雀早已经准备过一个比较中听的版本，但是看着皇帝与苏女史之间的情状，她又想冒险试一试，立即换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草民惶恐，‘相识’二字不敢当……”

　　她将过程整理美化了一遍，沈珘落水，自己救起，正巧遇着来找崔徵的宣王，宣王要治病，崔徵要娶新妇，结伴从金陵回来，日久生情。

　　“三郎疑心病重，你才认识他不足两月，就能令他敢犯颜求朕赐婚？朕不信……说真话。”皇帝喟叹道。

　　“真话是……倘若解毒之事能成，草民只想求……陛下不要赐婚。”朱雀轻笑着拂衣跪倒。

　　她想到宣王好看的脸和最近稍微养回来一点的美好身体，心中有个荡漾的小人大喊不舍得。可是回想自己前世亲手打下的南海基业，意志坚定，目光灼灼地望向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