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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来不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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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宫阙,登天楼阁。
望仙楼高百五十尺,登高望远,可以俯瞰整个大明宫,正是皇帝近年来最爱休憩之地。几名内监捧着匣子急趋入内,稍顷两本节略就呈到了皇帝案头。
“宣王的消息?苏卿念念吧。”
皇帝已近知天命之年,依然精力充沛,亲自上阵打马球可以战一整场,时下流行的玩意都在行,唯有看奏折时容易困,所以近十年来,皆由尚宫局女史苏俏为皇帝代阅奏折。
苏女史年少时是举世无双的绝色,如今容色不败,依然有倾国之韵,她拿了节略在手,只看了一眼,先安排殿内侍从,“你们都退下吧。”
立即引起了皇帝的好奇心,他睁开眼睛凑近了问,“怎么,这小孽障又生事了?”
苏女史将节略展开捧给他看,“几路消息都说宣王病重。”
皇帝只往节略上扫了一眼,反倒对苏女史的表情更感兴趣,“苏卿心疼了?”
苏女史波澜不惊,她缓缓合拢了折子,“宣王前日才递了折子请陛下赐婚,突然又放消息说病重,必有缘故。”
提到这个,皇帝不由得也要畅笑两声,“没笼头的野马到处乱跑,好容易有人能拴住他,朕心甚悦。”
苏女史低眸不语,顺手又拿起了另一本,这本竟是宣王八百里加急的请婚奏折,言辞更是恳切。
“苏卿不好奇这女子是什么人物?三郎如此着急。”皇帝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即笑出了声,“朱氏商贾之女,还请赐婚?这孩子是给朕窝心脚呢。”
苏女史立即想要请罪,皇帝伸臂将她狠狠扯进怀里,咬牙道:“朕早已深悔当年没有给你晋妃位,不必他来提醒。”
两人相识三十余年,加在一起近百岁,早已经没了小儿女的热烈情爱,皇帝只是拥着苏女史半响,感受到她慢慢和软,也默默抱紧了自己,才缓过这口气来,“崔家那个小混蛋也回来了,你不着急想见见他?”
苏女史无奈轻笑,“母子连心,自然是想的。”
昔年先皇西狩,诸皇子只带妃以上亲眷,余者皆弃之不顾,皇帝彼时还是太平王侯,苏女史也只是个为他诞下第三子的女官,未定位份。
兵乱仓猝,临走时失散,皇帝当时苦寻苏女史未果,只得掩面随先帝西狩,后来辗转征战,夺回长安登基,已是十八年后。
彼时苏女史流离民间,已别嫁作崔家妇,生有一儿名崔徵。后来崔家宗妇苏氏仙逝,宫中就多了尚宫局的苏女史。
皇帝心情更糟糕,“秦王要是借此机会管教三郎,朕定要袖手,你也不许偏袒。”
苏女史漫应了一声,“陛下仁善,微臣惶恐。”
皇帝似乎对她敷衍的态度极为不满,阴沉着脸半晌,才道:“朕不想见崔徵,你去吧。”
苏女史从他怀中缓缓挣出来,悄声告退,临到门口时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他一眼,皇帝与她视线一触,表情微有缓和,挥手令她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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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消息传到秦王府,引发的则是一场热烈讨论。
这位殿下是已故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近年来各王皆不成器,他已经隐然有入主东宫之势,秦王府广纳幕僚,心腹都有七八人,此刻对着不同渠道来的消息,各有看法。
宣王病重,从金陵往长安来这一路上奢靡无度,皆为故布疑阵已是共识,众人主要讨论的方向是他临死之前想做什么。
秦王端坐于主位,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争论,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度冷。
这位有名的内宦将军不等人通传,按刀立在门口,仿佛自地狱归来的一抹幽魂,将秦王殿下的心腹幕僚们吓了一大跳,几人在秦王殿下与度将军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立即悄然告退。
“我听说度将军好兴致啊。”
秦王并不招呼度冷,甚至有一丝厌恶,他将手边微冷的茶端起来饮了一口,才又开口嘲笑,“百忙之中,还逮了个美貌的小娘子去快活。”
度冷一步步进来,漫不经心地见了礼,“杂家来劝殿下莫作无用功,看来是错了。殿下只关心风月,不理江山社稷。”
“冷面冷心的度将军突然寻快活,这不是全天下人都想关心的事吗?”秦王讥笑着,略一抬手,“请上坐。”
度冷毫不客气地在他左侧下首第一个位置坐了,“他身边那个女人是我师妹,模仿男女欢娱之声是她的雕虫小技,所以宣王病重,用此女掩饰确属实情。”
秦王得到的消息只是说宣王病重,令女医日夜不离须臾,又纵情欢娱以作掩饰,没想到还有这等香艳细节。
“度将军的小师妹好生有趣,孤等不及想见见她了。”秦王意味深长地笑。
度冷似乎并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霍然起身,“杂家来劝殿下莫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话已说明白,告辞。”
“多谢度将军,来人,送度将军。”
秦王纹丝不动,望着度冷的背影露出了一丝奇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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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随宣王前往长安城这一路,算是领教了什么叫“不喜奢靡”。
如今正是三伏天,宣王车驾仪仗,浩浩荡荡近千人,每天寅初刻起程,巳末便休息,行程缓慢,一天也行不出百里。
每到一处大城,各地官吏来迎接,必定交代说,未来的宣王妃不喜奢靡,不想惊扰地方,夜间都宿在当地的自家宅子里。
宣王车驾内,必置冰山、鲜果、香花、佳肴、美酒,他虽不饮酒,每次到了需要接见地方官吏时,有意往身上洒了酒水,将全身重量倚在朱雀身上见客。
至于自家宅中,他倒是无所顾忌,令黄玉、蓝田各率一队婢女比试,或双陆、或投壶、或蹴鞠、或歌舞,赢家则有豪赏,传出去无不惊诧。
对待朱雀这“未来的宣王妃”就更是着意恩宠,数万钱所制的衣裳只许她穿一次,随便一套头面首饰都有数百万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只要稍一皱眉,服侍的人下次就再也看不见了。
如此造作的恩宠,用脚趾想也知道宣王在谋划什么大阴谋,朱雀心底有数,倒也没有被这表面浮华迷了双眼。
随着宣王一起去长安的朱雭夫妇并朱晏、沈珘也算是见识了大场面,朱家豪富,女眷置装一年四季衣裳,做出三五十身来,也用不了十万钱。
郑氏忧心忡忡,夜来趁着避人之时,与沈珘商量,仍然是觉得宣王恩宠太盛,怕是有捧杀朱雀之意。
沈珘也觉得郑氏顾虑的对,可是瞧着黄玉、蓝田两人寸步不离地紧跟着朱雀,早就没了说体己话的心思。
迤逦十多日,终于到洛阳城,这是我朝除长安之外的第二大城,又称东都,宣王命休息三天再走。
朱晏想出去玩,可是沈珘怕热,无事宁肯不出门。于是次日一早兵分两路,朱氏夫妇便禀明了宣王殿下,遂与几名侍卫一起带着朱晏出门,沈珘守着屋子看书。
不多时便有黄玉过来寻沈珘,“朱雀姑娘请小沈娘子过去说说话。”
启程至今,朱雀都随着宣王车驾,沈珘没机会与朱雀说话,此时欣然前往,然而她随黄玉穿过深深庭院,发现等着她的并不是朱雀,而是宣王。
比起外头的烈日,沈珘还是更惧怕这位殿下,她规规矩矩行礼归座,等了半晌,也没见这位宣王殿下说一句话。
她稍稍抬眸瞄了一眼,才见宣王敛眸望着她,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沈珘这才注意到,黄玉奉茶之后,已经带人悄悄退下,偌大内室竟然再无旁人,她微有慌张,轻声道:“殿下若无事吩咐,容草民告退。”
“不必客气。”宣王这才开了金口,“孤是想请你来,为你姐姐诊一诊脉。”
沈珘脑中嗡地一声响,她倒是想起郑氏的分析,又记得朱雀是和她提过可以随意开几副药的,次日就匆忙随着宣王启程,这一向都没有时间。
“你尽可对孤说实话,若是……真无念想,就从宗室旁支抱养一个给她,将来她不至于无所依凭。”
沈珘心中一凛,宣王表情郑重,不似玩笑,不免多想了几层。她听郑氏说过宣王府中内院无人,也知道宣王这身体状况不佳,倘若真有三长两短,朱雀孤木难支。
莫说生育有碍,就算能生也要十月怀胎。
来不及。
——说不定他早有安排。
事涉皇室秘辛,沈珘突然有点头痛,此刻也唯有答应一声。
宣王又道:“此事不必对她说。”
沈珘自幼随父亲出诊,见惯富贵人家万相百态,倒也不惊讶,只是忖度着宣王这个意思,到底是想让她含糊地劝一劝朱雀姐姐,还是想瞒死此事。
宣王又问了两句闲话,便听到内室足音轻巧,掀帘出来的美人星眸朦胧,衫垂带褪,颈下一片雪肤莹然如玉,可不正是朱雀?
她见沈珘单独在室内,除了宣王并无旁人,立即就醒了,擎着帘栊稍微一怔,深深望了宣王一眼,却向沈珘招了招手,“妹子过来,看老虎吃了你。”
沈珘方才已经尴尬的头皮发麻,连忙飞也似地跑过去,朱雀带她回内室去时,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宣王,这位贵人并没有丝毫愠怒之意,反而她向意味深长地一笑。
她再转回头来,朱雀正握住她的手,笑容也是一模一样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