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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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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珘心中曲折无人能说,唯有低首抿唇掩去微笑。
朱雀按住了她的手臂以示安抚,向旁边的青月道:“贤主人如此傲慢无礼……告辞。”
沈珘见这阵仗,知道青月的主人必然是既富且贵的顶尖人物,心里想了七八十种来历并如何应对,万想不到看似高深莫测的的朱雀如此冲动,立即提防到了十成。
青月笑而不语,车内那个好听的男子声音喟然长叹,“你命悬人手,还这般狂悖无礼,是不是也太蠢了?”
“到底是谁的命……悬在谁手中啊?”朱雀深深叹息。
她声音似乎微有颤抖,“车中另有一人呼吸微弱,怕是将要驾鹤西游,你不好生求我妹妹出手相救,反倒出言不逊,真是岂有此理。”
车窗的锦绣帘栊微微揭起一线,车内昏暗,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好听的男子声音悠然传来,“你如此狂妄,竟然不能救人?”
朱雀冷笑两声,“我又不姓沈。”
她这个回答毫无逻辑,偏偏车内那位男子就听懂了,嘲讽之意更浓烈,仿佛老大一个耳刮子劈面打来,“你们俩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怎么你不学无术,所以不配姓沈吗?”
朱雀咬了咬牙,“看来你是成心想惹事,不想救人。”
她这句话的挑拨之意,三岁孩儿也听得出来。
青月在旁嫣然一笑,“我们贵人脾气坏,嘴又碎,还请姐姐莫要气恼才是。”
沈珘从朱雀提到车中另外一人就在凝神细听,她年轻心热,轻笑道:“我姐姐不会生气的,毕竟跟傻子吵架,赢了也不算本事。”
她这话是小女儿的软语娇嗔,只是嘲讽的对象也太特殊,周围众军士都有忍不住的,咽喉间已经噗嗤一声,碍于军纪不敢大声嘲笑罢了。
车内啪地一声,似有珠玉碎裂之音,也不知道是砸了什么宝贝出气。
好听的男子声音自车内幽幽飘来,“你这小小年纪,刁钻古怪,将来有你吃亏的时候。”
沈珘最不怕激,她抢在朱雀之前回答,“贵人这般啰嗦,耽误了病人……我便救不了车中贵人,也不算堕了我父威名哦。”
这话一出,车内立即就没了声响。青月在旁嫣然一笑,语意悠然,“请。”
沈珘望了朱雀一眼,仗着一腔酒意,带着慷慨赴死的觉悟登车。
朱雀斜睨青月,冷笑一声,“贤主人自以为是,傲慢无礼,我若有救人的本事也不会救的,小娘子不必恨我。”
青月也不是省油的灯,望着她扑哧一笑,“不救便不救,大家一起赴黄泉,做鬼也不算寂寞了。”
两人斗了几句嘴,沈珘突然从车内闪身出来,扯了朱雀要走,颊上尽是羞色,月影里也看得分明,“我们走吧。”
轿帘揭开,有人精赤着上身探出来,声音与之前那个令人神魂荡漾的相仿,“跑什么,只扎一针够么?”
这男子生得好皮相,剑眉星眸,肤光与月色争辉,使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忘记了他这般举止,连贩夫走卒也不如。
青月立即向他叉手为礼,劝诫道:“请林小侯爷珍重贵体。”
周围死寂,众军士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撞上了这位贵人不高兴,小命难保。
沈珘仿佛是被他的容色所慑,不敢回头。
朱雀反倒极为镇定,林小侯爷单名一个“牧”字,也是她的老熟人了。隔了一世未见,她眼中微有湿意,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医者又不是神仙,一针哪够起死回生的,只是先生如此唐突女儿家,十分无礼,看来也不想救治车中垂死之人。”
“吾以天地为屋宇,以车驾为裈衣……”
这是魏晋名士刘伶的典故,林小侯爷一句文没拽完,突然“哎哟”了一声,从车中翻了出来,两条白生生的大腿耀眼争光,令人头晕目眩。
他在空中无处使力之际,腰身不知怎地一拧,从从容容落在了驾车的四骏之一身上。
这位还真是魏晋名士风度,全身上下除了束发的玉冠,就只着了一条犊鼻短裤。
他斜倚着盘坐于骏马之上,全身上下肌肤皎莹,增之一分嫌肥,减之一分嫌瘦,完美如医书里绘的人体范本,图画中的神仙降世。
朱雀自诩铁骨铮铮,将他从头到脚看完,也没奈何地将视线挪向别处。
有唐一代,纵然民风开化,这般放诞不羁的男子也实不多见。
沈珘更不敢回头,她见青月也连忙低首,甚至紧紧闭上眼睛,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旁边有这么多军容严整的兵士,沈珘也知道自己的小细胳膊掰不过大腿,不敢说不治,轻咳一声,“车内昏暗,不便施针,沈某想将病人带回去救治。”
这句话老气横秋,若是由花甲之年的老者讲来,寻常人倒也信服,花骨朵一般娇嫩的沈珘这么说,可信度大打折扣。
“信你是医痴传人了。”林小侯爷笑吟吟地一伸手,立即有人为他递上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晃了几下,“方才死狗一样的家伙,被你一针戳醒,立即迅猛如豺狼虎豹……”
说话间,细小的暗器破空之声直袭向林小侯爷,被他折扇一挥,抄在手里,竟然是一粒夜明珠。
林小侯爷瞥了沈珘一眼,低眸望着掌心里的珠光熠熠,说的话又精准地踏中了沈珘最糟心的禁区,“此姝有趣,可以为吾供奉,供吾驱使。”
“别废话,问她要什么。”
车里传出这九个字,有气无力,似乎随时都断气,偏又轻轻松松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仿佛近在咫尺。
林小侯爷似有忌惮,立即收敛了笑容,掌心摊开向沈珘的方向递了递,那颗夜明珠流光溢彩,仿佛将天上的明月摘下来缩小了,放在他手中一般。
“这颗夜明珠足够寻常人家过上三辈子……嗯……请你救他。”
他破天荒地用了“请”字,瞬间就打破了队伍里静寂,低咳声,吞咽口水声,兵器与盔甲交鸣声,细碎响成一片。
连矜持淡定的青月,都有点表情扭曲。
沈珘背向马车,她关注的是朱雀,这位姐姐听到那人声音时表情复杂,仿佛震惊,又似乎震怒,眸中又有泪光闪动。
“姐姐?你怎么啦?”
朱雀悚然惊醒,合了合眼睛,再睁开来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
她轻咳一声,语出惊人,“这颗夜明珠怎么够?少说……也得贵人能瞧得见的所有夜明珠才值一谈。”
周围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女子的贪婪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力。
一颗夜明珠够寻常人家过上三辈子,林小侯爷所能瞧见的全部夜明珠?
这哪儿是漫天要价,这是发了失心疯,把头顶上的这片青天都要进价格了!
她凭什么!她怎么配?
在场众人心中震怒,连林小侯爷都震惊莫名,唇畔的弧度似乎都有点维持不住了。
孰料车中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又沿着夜风缓缓掠过来,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坚定,“答应她。”
朱雀微微一哂,“答应?那就连你一起,不论是你和他所拥有的,还是别人献给你的夜明珠,看到第一眼就全都给我砸碎,洒到东海里喂鱼。”
她这个要求也太古怪,林小侯爷自从听了车中那个声音之后,满脸尽是不可思议,仿佛见到两个疯子,隔着车帘在斗法。
他深深叹息,合拢手掌,随即又将掌心摊开。
在场众人都瞧得明明白白,原来够寻常人家过三辈子的夜明珠,碎成齑粉之后,也不过是普通的沙砾,风一吹就混入尘土中,踪影全无。
“你若救不好他,你的项上人头也如此珠。”林小侯爷用最温柔的语调,说最狠的话。
沈珘也万万想不到朱雀居然会提出如果古怪的要求,磕绊了几下,才问道:“为什么?”
她这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纵然有世外高人脾气古怪,视金钱如粪土,但也绝对做不出把值钱的宝贝砸碎了喂鱼这种事。
暴殄天物,令人发指。
“我自有道理……你不请车中那位贵人移步到驿馆之内?”朱雀的笑容高深莫测。
沈珘心道你们一个漫天开价,一个立即答应,还附赠一个听起来致命的威胁,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看起来并没有。
林小侯爷与车中人移入驿馆时,唯一的上房已经重新装饰如新,险些令沈珘误以为自己误闯了狐仙的宅邸。
车中有气无力那个声音,仿佛也来自一位垂死的狐仙。
室内点起了无数灯火,亮如白昼。
林小侯爷披了件锦袍,腰间松松用汗巾子勒着,仍然露出大片莹然如玉的胸膛,使他不至于被人误认为是生了倾国倾城貌的小娘子。
有他在一旁衬着,青月那等容色也看起来寻常了许多。
安稳卧于榻上的这位贵人不弱半分,他身量颇高,只惜瘦脱了形貌,偶尔撩开眼皮望一眼朱雀,依稀可见勾魂摄魄的万种风情,仿佛……
倾国倾城的一捧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