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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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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珘陷入无穷无尽的幻梦中。
梦里看到了崔徵的牌位,她是漠不关心的未亡人,旁边的人说他何等惊才绝艳,可惜未及弱冠就没了,崔家长房这一脉,自此而绝,也是可惜了的。
梦里还看到林牧性情突变,沉默寡言,在战场上杀人如麻。
那位竹先生就更可怕了,梦里他黄袍加身,在御座这上面目模糊,似乎也不怎么快乐。
她梦里挣扎着想,怎么没有梦到其亲友,偏偏是这三个人?
梦里还有骤雨如瀑,突然就把她浇醒了。
原来并不是下雨,她躺在一艘官船的甲板上,双手被一条铁链缚在身前,铁链另一头则栓在船首栏杆上,梦里骤雨如瀑的声音,不过是船头激起的浪花。
“醒啦?此去长安路迢,你乖一点,就少受罪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越,语意温柔,这是……宣王?
沈珘愤然回首,这才发现错了。
船首灯火通明,说话之人衣轻胜雪,盘膝坐在船首,膝上横置一琴,他低眸调弦,模样与宣王至少有九分相似。
宣王久病憔悴,瘦得几乎脱了形貌,此人略丰腴些,一张脸仿佛比宣王大三圈,笑起来也甚为喜庆。
抚起琴来也是有模有样,勉强有点飘逸出尘之意。
“你是何人?”沈珘立即联想到怜月楼时,似乎是有一个与宣王形貌相似的人。
“我好饿啊……为了尽量跟那个王八蛋保持一样,老子已经饿了一天半了……不如你就叫我宝先生吧。”白衣男子笑道。
沈珘略一联想,就知道这白衣男子多半是与宣王熟识,她心中狂跳,“宝先生无故掳我,不说明白缘由,叫我如何是好呢?”
“你是崔徵的媳妇儿,我是绝对不会难为你的,可是你要是不乖,那也只好把你扔到江里喂鱼了。”
沈珘拖着铁链起身,她环顾四周,此时已近黎明,江上并无船只往来,她连喊个救命都未必有人听到,不由得大声叹息,“你跟崔徵挺熟啊。”
宝先生笑道:“那是自然,他上次去我府中赴宴,多看我家最好歌姬一眼,我就立即将人送到他家中去了。”
府中?
沈珘心中微有疑惑,并不多说,“宝先生礼贤下士,佩服啊。”
宝先生微笑道:“这有什么,我那年瞧见崔徵有个堂姐生得不错,他父亲也是隔两天就把人送到我府上了啊。”
崔氏是本朝首屈一指的门阀望族,崔徵父亲是一族之长,崔家女儿个个金贵得很,据说连皇帝儿子都不愿意嫁,怎么可能给人“送上门”去?
宝先生所说如果不是有意污蔑崔氏,大概就已经是在暗示自己贵比王侯的身份了。
“你还真信了啊?蠢才,崔婵乖巧聪颖,她自己先取中我的,现如今是我内院首屈一指的小娘子,宠冠群芳……可惜你是许给了崔徵,要不然把你放到我家后院去,还真不知道崔婵与你……谁能成为群芳霸主呢。”
宝先生洋洋自得,琴音里杂了庸俗与无奈,着实不入耳。
沈珘不想听他胡说八道,往船舷处走了几步,扯了扯锁链,“宝先生,这都在船上了,插翅难飞,别把我当条狗一样锁了成么?”
宝先生扑哧一笑,将琴掷于地上,当真起身来把锁在栏杆上那一头打开,“果然是烦了,我带你四处看看。”
他还真如遛狗一般牵着沈珘往前舱走。
金陵城外,江流平缓险滩暗礁不多,所以往来载货多皆用平底船,官船便是在平底船的基础上设计,前后甲板宽阔,船上起有重楼,一楼舱房宴客,二楼则作为更衣休息之所。
前舱也是灯火通明,门口守卫见着宝先生,立即恭敬行礼,立即也有美貌的婢女迎出来。
宝先生笑道:“罢了,崔徵那个小古板,若是知道我与他媳妇同处一室,只怕立即要逼着这小娘子自尽以保清白,爷们宁肯多吹吹江风吧。”
他过舱门而不入,牵着沈珘往前甲板去,含笑遥指着船舱的重檐之上,笑道:“你看那个小娘子,就是不听话,我把她挂起来了。”
沈珘猛抬头,才发现舱房之上的灯笼旁边垂了条麻绳,勒着一名女子的颈部,彩衣缤纷,仿佛在何处见过。
她突然想起,这是怜月楼里三大名花之一,擅舞的那位花魁娘子,名叫和媚。
从后甲板到前甲板,一路上至少有九名以上卫兵,船舵之旁甚至有两名刀出鞘,死死看住掌舵的。
持舵之人是名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他咬牙切齿,满面泪痕。
“他与和媚那贱婢早有旧情,想要一起逃命,我就把她的小情人挂起来,让他时时能看到,以解相思之苦,你说好不好呢?”
宝先生吃吃轻笑。
此时正巧一阵横风过来,宝先生身子稍斜,立即就被两名侍卫抢上来扶住,沈珘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撞到那位掌舵的大汉。
两人四目对望,沈珘向他眨了眨左眼,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懂。
江上罡风猎猎,风卷浪急,侍卫纷纷劝宝先生回舱房休息,宝先生望着被江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沈珘,喟然长叹,“为了避嫌,只好把这位小娘子锁在这儿,你们好好看着,别冒犯了啊。”
他说话言辞恳切,似乎又别有暗示,果然就还将手里那一头的锁链,扣在栏杆上锁好,回身正想交代沈珘,“你……”
沈珘就在他身畔,铁链猛地往他颈上一卷,纵身跳下了船!
“嗵”地一声巨响,她落入水中,顺带着也把宝先生拖了下去!
众侍卫骇极,急忙来救,可是宝先生被铁链缠住颈中,一头锁在栏杆上,钥匙还在他腰间,另一头则随着沈珘坠入水中,这般巨力,他的脖颈都快勒折了。
众侍卫连忙有人要跳水下去杀了沈珘,有人想要倒挂金钟向下,帮宝先生分担一部分力道,疏忽了对掌舵之人的管制。
船身突然一顿,跟着便是巨浪滔天掀上了前甲板。
这些侍卫虽然武功高强,奈何多半是北地出生,稍通水性也是一般,无数人尖叫慌乱之间,才发现船只渐渐这边一侧倾斜!
触礁了。
掌舵的大汉早没了踪影,有人狠狠一刀削断栏杆解开了锁链卸了力,捞回了半死不活的宝先生。
而这艘船,终于倾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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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珘心里苦。
这还不到十天,她已经掉进长江两回了。
她是江南女儿,水性极佳,被庶妹推下来那次中了暗算,半身麻痹,这次则是被锁链锁住了双手。
好在她运气真不错。
上次是被朱雀所救,这次是那掌舵的大汉抓住了她的衣领,终于把她提到了水面上来。
泅水渡至金陵附近时已经天光大亮,两人落水狗一般躺在石堆里,沈珘倒没觉得不好意思,那掌舵大汉则早早把脑袋扭向了一边。
才休息没多久,大汉道:“多谢小娘子相救,论理我该再送你一程,只是……我得去找她。”
他话中的“她”当然是被宝先生挂在船上的和媚尸首,沈珘连忙道:“不不不,是你救了我的小命才对,大恩不言谢,让我想办法先解开这锁链,帮你去找。”
大汉喟然长叹,似乎要将胸臆间的郁愤之气全都叹出来,他背向沈珘挥了挥手,一个猛子又扎进滚滚江水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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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府众人满城找人,都道是城门早闭,贼人就算掳了沈珘走,也该在城中,万万没想到沈珘竟然从城外雇了辆马车,落汤鸡似地回来了。
她第一时间要找朱雀说那宝先生的事,谁知道朱雀救回朱晏之后,彻夜未眠又出去找她,此刻还不在府中。
她没奈何只能回到自己院中,沐浴更衣。
万想不到先来找她的竟然是林牧,门口侍婢拦着不许进,他倒也不客气,隔着窗户扬声问,“喂喂,你昨天是怎么被绑走的?”
沈珘还泡在沐桶中发呆,她也在想自己是怎么被人绑走的,奈何脑中只有一个印象,是朱雀飞上屋檐,她催朱雀快去追朱晏。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再醒来就已经到江上了。
林牧又急了,“你们派个人进去看看,别是又被人弄走了你们还不知道!”
“我在我在。”沈珘连忙应了一声,“多谢林小侯爷惦记,稍待片刻,我就出来。”
她这一夜惊魂,体力也颇有不支,从沐桶里出来时足下一软,脑袋差点磕上桶沿,也隐约闻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
沈珘以为是侍婢在水中加的香粉之类,倒也没有在意,匆匆整装出来,林牧正对着她院中那一株桂花发呆。
“看见你全须全尾,老子也就放心了。”林牧似乎有一百个问题要问,然而有人急匆匆地跑近,院门口的也有侍婢远远瞧见了进来回禀,“姑爷来了。”
林牧立即转身从旁边游廓里顺着夹道往院子后门出去了,竟然连解释一句都没有。
侍婢抿着唇轻笑退下,崔徵已经冲进来,额头见汗,衣衫凌乱,什么端方君子的体面都顾不得了,狠狠将她拥进了怀中。
沈珘又闻到了熟悉的花香,她在意识到此举超过了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道理之后,开始害羞之前,脑中灵光一闪,又仿佛流星一般飞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