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69、撕夜（八）

　　（一零七）

　　“你的办法不能说成功，也不算失败。你让他魂实不灭。”妘笙面无表情地，没有一点人的语气那般。

　　韩晏愣了好久：“他……没死？”

　　妘笙没作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极尽病态痴狂的人脸上那双睁得发狂而又空洞无神地眼眸下越发抽搐的嘴角。

　　他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妘笙说得话。因为他等了太久，实在太久，等得几乎忘了隐藏在陆小小魂实下的自己是谁。

　　只要有人告诉他：他还在。

　　他就真的会信。

　　他惊喜地声音颤抖：“他真的没死！哈哈哈！他没死！本君就知道他没死！他肯定不会死的！哈哈哈哈……”

　　妘笙的眼底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只是借着死尸依附魂实，没有生命，连人都不算的鬼煞而已。”

　　“他现在在哪？本君想见见他！”韩晏的惊吼声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妘笙锐利的双眸像忽然坠入无尽的深渊里那般：
　　“他成了后来的样子全都拜你所赐，你有什么脸见他？”

　　韩晏渐渐垂下头，整个人被血色的月光包裹着，没人看得到他的神情，只是他许久没作声。

　　妘笙神色不变，操着清冽干脆的嗓音：“你还是省省心吧，好歹也是个张口闭口‘本君’的桀骜之辈，不用跟我面前装得如何苦情，我不吃这套。”

　　他扬起那张自带笑意的脸：“原本我不想掺和你们这烂摊子，无奈有人死皮赖脸的非让我照顾这混小子，我答应了便不会反悔。如今他被你所伤，这个账，你得还。”

　　莫城如还听得聚精会神，这话说完，他腾地红了脸。纵然不愿认‘混小子’这个称号，也确实无法反驳。他就是想不通，那夜明明已经同义华天尊讲得清清楚楚，无论是魔域还是邪灵，都不用再劳他费心，他怎么还会叮嘱妘笙来带自己回魔域？更怪的是妘笙居然还答应了！一个清冷孤傲性情古怪的妘笙尊者，一个仙风道骨恪守礼义的义华天尊，初见时还互相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能莫名其妙的站在同一条线上了？且眼下听他要替自己报仇，顿时也更是不能接受：“妘笙尊者，我的仇我自己报！”

　　妘笙勾起眼瞟了他一下，“你的仇你自己报便是，我又没拦着你。我的仇，是没有达成我应下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着属实是别楞，弄得莫城如一阵错愕，半天都没想出话反驳。

　　妘笙接着同韩晏道：“我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什么大义，什么众生，都与我无关，我只为私人恩怨。”他幻出柳叶细剑，比在韩晏眼前：“他同我的约定之期早已过了，如今就算不告而别。今日我就了了他的心结，让他安安心心做好他该做的事。

　　好走，不送。”

　　说着，柳叶细剑冲天而起，立刻骇出一道银湾。

　　“唉——”黄丙丁伸手将拦，正此时突然出来一个人影忽地叩首在地。

　　妘笙的手停在半空，没垂眸去看神色已然知道来人是谁。

　　莫城如看着那人削瘦苍白的脸和清澈如小溪似的凤眼，恍惚还在陆小小入灵里那般——官窑初见，他率百人行兵，高居马上，身着乌帽紫红袍，后负一双弯月刀，只见一眼，再不能忘。如今他已没有当时雍容华贵的戎装，却是一身乍眼的半黑半白，但双刀还与当时一模一样。

　　莫城如半天方缓过神：“菅原？”

　　“阿、阿原……？”韩晏愣住，怔怔地把他看了许久。

　　“舍得出来了。”妘笙渐渐站正身，目光沉沉。

　　“菅原前来领罪！”他气息低弱，像借着风吹出来淡淡几个字。

　　“阿原？真的是你吗……？”韩晏瞪大了眼。

　　“请尊者，让我跟殿下说几句话。”菅原再叩首。

　　妘笙脸色属实不怎么好看，“你们几个是商量过么？见了面就这一套。我何时要你们跪过拜过？给我好好站着说话！”他愤然挥袖收起柳叶细剑，缓缓退了几步转过身去，侧首道：“他，你救不得。”

　　菅原站起身：“几句话就好。”他抱拳拱手，深鞠一躬。

　　他展开深锁眉眼，眼里闪着暗淡的星光：

　　“殿下，从前皆是我听殿下的，这回，听我的好不好？”

　　韩晏用力点点头，“……好。”

　　“那殿下随我去个地方，好吗？”

　　“好。”

　　菅原扬起手，眨眼间，他们便站在城墙之上。

　　他看着城墙下的车水马龙，热闹街景，同从前一模一样——这是他离开那天的景色，他一直记得，从来没忘。

　　韩晏愣愣的走到他身旁，就那么一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

　　“阿原……这么久，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啊……你怪我对不对？你恨我杀了她对不对？”

　　他极力的展现自己此时披着的陆小小的皮囊：“你看！我把她还给你了！我把她还给你了你就不会离开了对不对？”

　　“殿下，你还记得吗？我自幼时被养父母丢弃街边，恰巧被路过的崔阁老发现，他见我与殿下年纪相仿，就让我做殿下伴读的书童，我就是在那时认识殿下的。殿下没有嫌弃我的出身，而是与我无话不谈，还常带我入宫，与人说我是底下收来的小太监，我们那时还为未被人识破而欢喜了许久。”

　　听他说着，韩晏的神情从最开始的激动变成了些许失神。

　　“殿下天资聪慧，又比常人都要努力，所以样样都好。我曾一直以为，若是殿下做了君主，必定会是流芳百世的明君。”

　　韩晏沉默。

　　“先皇后来将储君之位立给了殿下的兄长，从那之后，殿下许久都没再来崔阁老府上。再见殿下时，殿下瘦了一大圈，一直闷闷不乐。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殿下，只能每日偷偷带殿下出去游玩，放纸鸢，游湖，捉鱼……做些殿下从来没做过的事。我第一次骑马，也是在那时，殿下教我的。殿下曾说，这样也挺好的，无欲无求，只管开心。殿下，还记得吗？”

　　韩晏微微点了点头。

　　菅原眼里的光成了粉碎：“可是后来，殿下还是动手了。先是你父王，然后，是崔阁老。”

　　“崔阁老通敌卖国——”

　　“殿下当真还要骗我？”他心灰意冷那般看着他的脸，“崔阁老先后做先皇与殿下的老师，为了殿下家的江山终生未娶妻妾，未留子嗣，一心为国效力，他当真会通敌卖国？”

　　韩晏没再说话，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崔阁老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要怪只怪，他曾上奏父王说自己不适合登上皇位。若非如此，他真的是忠臣。

　　“殿下自幼在崔阁老府上求学，他看着殿下一点一点长大，一笔一划的教会殿下写字，殿下会的每一本书，会颂的每篇文章，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给殿下听……最后……他连个尸首都没有。”

　　“原来，你一直介意的是这件事。”他苦笑，“阿原，自古君王的位子都是尸山血海堆起来的，倘若我不努力的往上爬，尸山血海里的，就是我。”

　　“那其他人呢？陆小小呢？”他颤抖的指着城墙下：“下面的这些人，殿下明明可以让他们过得很好，幸福，富庶。可是呢？殿下已经坐上了想要的这个位置，为什么还不能停下手？陆小小不过一个官窑之女，何苦要置她于死地？”

　　韩晏落寞地垂着眼帘：“我把她，还给你。”

　　菅原摇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的一生，都被殿下毁了，再也回不去了。殿下将她变成如今的样子，只是在更残忍的折磨她，让她越来越痛苦。”

　　韩晏两次欲言又止，终于：“我最不该，当日让你去官窑，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你可以为了她，拒绝我为你封王，你可以为了她，上阵杀敌？”

　　菅原的眼睛像荒野的枯井那般微睁着：“殿下派我去官窑，明说为生辰更换瓷器，却给我百人行兵，让我暗地里清查崔阁老党羽余孽，一旦发现，一个不留。但陆家并无逾距行径，殿下为何不肯信？陆小小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只可惜，她是陆家人，是我害了她。我只是感激她曾容我折她院里的花枝，我也想让殿下看清，陆家忠于殿下，其心可鉴。”

　　“只是这样？你就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韩晏怎么都不信。

　　“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吗？”菅原眉宇间凝固着无奈与悲切：“我一人死，是希望殿下做真正的君主！我一人死，是希望不会再有其他无辜的人因殿下的执拗白白丢了性命！我一人死，是希望殿下明白我也可以为了殿下什么都不要。”

　　韩晏怔住了，他震惊地，心头一阵阵绞痛：“……你说……什么？”

　　菅原将手缓缓伸到衣口，

　　“这个季节不好找，幸亏，被我找到了。”

　　他将手中之物缓缓送到韩晏眼前。

　　“……海棠花？”韩晏傻傻地看着它。

　　菅原走近他：“从前，崔阁老府上的庭院中也有几株海棠，殿下每次来都要去摘一朵，掖在我胸前。殿下曾说，以后等我们长大，就寻一处远离喧嚣的地方，种满海棠，这样就不必再去偷偷将它摘下，它可以一直在，可以一直都是最美的模样。花开赏花，花落……，殿下，还记得吗？”

　　韩晏穿梭在经年陈腐的时光里，掠过那些落满尘灰的回忆。

　　“花落……有你。”他张口，是盛开的温情。

　　菅原眉睫闪烁：“后来，我将从陆家带回来的海棠花插在殿下的案桌旁，却再没等来殿下看它一眼。”

　　无言的对望承载着太多沉重的过往，翻起他看见久违的自己。韩晏的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不知从何时开始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如今梦醒了，却发现好像真的什么都回不去了。

　　“殿下，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