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56、重逢（二）

　　（九十）

　　阵阵暖意从脚底涌上全身。

　　莫城如垂头看着身下的人，眼波似早春的暖阳。

　　“天尊怎么会在这？”他问。

　　“我不放心你一人，随了你一路。”何辽半跪在地上，说着将温热的帕子浸到莫城如脚下承满热水的盆中，再等片刻将它取出，微微拧出多余的水，接着轻轻擦拭莫城如脚上沾染的污迹，“不过一日，你就搞成了这样。”

　　“你……没走？”

　　“嗯。”

　　“嘶——”方才出去捡干草补房盖走了一圈也没觉得半点疼，现在却开始难忍的疼了。莫城如这才看见脚上的污泥擦去后满是累累的伤痕，脚底最深的一条伤口皮肉绽开着。

　　见何辽眉头紧蹙神情不安，他道：“刚才在房顶太黑没注意，被瓦片划了一下，不妨事，我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何辽从怀里掏出个不大的白瓷瓶子，打开来用指尖蘸取些许乳白色的膏体，小心翼翼的涂在莫城如伤口处。

　　“从前封印尚在，也许比现在好过，起码它不会让你觉着痛苦。”他说。

　　莫城如不假思索地：“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比较好。”

　　“为什么？”

　　“起码这样才是真正的活着嘛。受了伤觉着疼了，下次才会小心。若是不知道疼，这伤不就白受了？”

　　“你倒是通透。”

　　片刻的工夫，方才还隐隐作痛的地方顿时舒服的不少。’

　　“这是什么？”莫城如好奇。

　　“疗愈外伤的药，是我亲自调配的，放心。”

　　莫城如拿过罐子在鼻间嗅了嗅：“是兰花香？”

　　“兰花可清热解毒，活血止血，治疗外伤再好不过，所以在里面加了些。”

　　莫城如更生敬佩：“义华天尊，你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他恍惚看见何辽沉沉的叹了口气。

　　他清了清喉咙，“之前，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无事。”

　　他又试探着：“那，你原谅我了？”

　　何辽抬起头，

　　“我从未怪过你。”

　　莫城如一阵错愕。

　　他突然发觉到自己之前是多么愧对于他的情义。

　　质疑他，诋毁他，以一个弱者的身份理所应当的抨击他恪守的真理，无悔付出的追求。仅仅因为他是世人敬仰的义华天尊，他位高权重，所以他不可有半分逾规越矩。他就应该完美无缺，就应该是所有人想的那样。所以人们对他所有的仰慕都会在他稍有差池的情况下，在他所做之事未如他人所愿的情况下，化成利器，残忍的刺向他的软肋。

　　当夜不管自己如何刻意的折辱他，他都没为自己辩解一句话，他不会说，也不能说，这才是身为五道之首、仙门天尊的何辽。在不管别人对他如何恶劣的污蔑下，却仍旧不会让这个人陷入危险之中。这是他职责所在，但也是他无愧于本心的驱使。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是天尊，而不是因为他是天尊，所以才是这样的人。

　　而如今，他还是淡淡一句：从未怪过。

　　“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莫城如声音颤抖。

　　何辽没作言语，静静地将他另一只脚擦干，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翼翼的涂上些药膏。

　　“无需自责，错在我。”他说着。

　　莫城如摇头，“不，是我的错！是我枉顾规矩非要你收我为徒，是我说你贪恋权位，也是我说你虚情假意……”话到半段，他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何辽眼眸低垂，眉睫落寞，“在你心里，当真如此看我？”

　　“不是的！那只是我一时气话，我心里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莫城如慌乱的抓住何辽肩膀，只见他忽地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莫城如一惊：“你？你怎么了天尊？！”

　　“没事…”何辽难忍的说着，便起身离开。

　　“你别动！”莫城如情急之下抓紧他衣袖，他二人一拉一扯，衣袖吱嘎一声碎成了两半。

　　莫城如傻了眼：我草？这他妈什么情况？！

　　“不是！我我就这么一扯它就……它……！！”

　　何辽看了看衣服上残留的断口，已然回想起是之前与妘笙在打斗时留下的。还没等他言明，就见莫城如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下了地。

　　他挪向何辽面前：“对不起……天尊，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胳膊，那日被业火留下的伤…”

　　莫城如察觉他眼底掠过一丝不安。

　　“果真是严重了？让我看看！”他正要上前去抓他手腕，一不留神将脚底的伤口踩了个正着，下意识的脚下一软，这时整个人生生扑向了毫无准备的何辽怀里，一转眼两个人便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

　　“啊~嘶~~”周身传来的疼痛让莫城如忍不住哀嚎。他一阵阵发蒙，隐隐觉着脸下枕着的地方，那个檀香包裹的坚硬物有意无意的击打着他。他挣扎着支起胳膊，微微抬起头，恍惚看了一会儿，

　　“这腰封真好看。”他想。顺着它看上去，熟悉的衣襟，熟悉的那张脸。何辽半靠在地上，满眼尽是震惊和慌张。

　　“啊天尊……刚才突然脚软~”他撑起身体，顺势跪爬到他面前，俯身疑问道：“咦？天尊，你脸怎么这么红？”他凑近去瞧，指尖滑过他耳边，“连耳朵也这么红？”他惊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因为手臂的伤？我看看！”他扯过他手臂，掀开袖子，只见雪白的皮肤上，鲜红的痕迹如同岩浆一样翻涌，整只胳膊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痕。

　　他愧疚不已：“我就说，伤的这么重怎么会好的那么快……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要能医好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何辽的眼眸从他脸上游走到下面，鼻间的气息越发凌乱。

　　莫城如骑跨的膝盖跪的生疼，下意识坐下身，却不料正被那坚硬物抵了个正着。

　　他一愣，看了看何辽，又看了看身下，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震惊。

　　我草！！！！！！！！！！！

　　尽管他从未尝过情事，但好歹也活了几百岁，自然多少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这个状况。

　　他惶恐的注视着眼前人，不自觉的僵在那，一时间血液沸腾潮涌，热浪在体内激荡，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觉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这时，何辽忽地紧闭双目，推开莫城如，迅速去一旁掐诀打坐。

　　莫城如不知所措的坐在他身后。

　　那东西……好大。

　　良久过后，何辽才沉沉的松了一口气。

　　他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的缓动，发恨似的吐出两字：“……妘……笙！！”

　　莫城如见状左思右想，终于恍然大悟：“你难道……中了妘笙尊者的术法？”

　　何辽没回答，但那神情已经证明莫城如猜的八九不离十。

　　“狐族最擅长迷人心智之道，他又与狐族交情匪浅，以他这个尤爱猎奇的性子，去习得他们的术法倒也说得通。”莫城如呼了口气：“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对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他这才将要放下心来，转念又糊涂了：“不过狐族的术法不是只在动情时才会奏效吗？难不成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秘术？”

　　“你对他还真是了解。”何辽脸色尤为难看。

　　莫城如看得心里发毛：这两个人到底是结了什么深仇大恨？连对方的名字身份还是从自己口中知道的，倒像是恨不得等不及至对方于死地一样。

　　“妘笙尊者他……”他刚提了名字，何辽顿时面露凶光。莫城如只好怯生生的开口：“他其实还是挺好的……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只见何辽缓缓闭上眼，不再理睬他。

　　莫城如想了想，“那既然天尊不想说，听我说好不好？”

　　何辽静默。

　　莫城如弯起笑眼：“那我当你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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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跟你说说，我为何觉得他并非恶人。”莫城如顺势躺在地上，将手臂枕在头下，缓缓说道：“

　　天尊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一位故人，他造了一个结界幻术，那个人就是妘笙尊者。他之所以守在那是因为那里有一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叫做九娘。九娘在医谷长大，自幼天资聪慧医术了得，尤其受他师父器重。后来有一天，九娘在医谷附近的山脚下救下了深受重伤的妘笙尊者，把他悄悄带回了医谷救治。可是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九娘的师父就是害得他被迫出了师门，被人追杀，而又害他知己枉死的人。所以妘笙尊者就利用了九娘，趁着谷中医师大会，几乎屠杀了所有人。他本来想着留九娘一条命，也算报了她救命之恩，所以提前把她送出了谷外。可是那天九娘却突然回来了，还再一次的救了他一命。只不过这回是一命换一命，九娘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飞来的利剑。九娘临死前只告诉他，让他好好活着，放下执念。

　　他那时心如死灰，发现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以为世上不会再有真心待他之人。可是结果一个又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都因他丢了命，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所以最后他用全部灵力造下结界，将九娘散碎的元神封印在了巫铃谷。盼着有朝一日，能重结她的元神，还了她的恩情。”

　　“临沽岭？”何辽念到。

　　“对，就是那儿。天尊也知道？”

　　“略有耳闻，未知其祥。因那处结界无人能破，所以只是听说过二三。”

　　“没错，那结界就是妘笙尊者为九娘所造的。所以你说他是不是也称得上至情至性？”

　　何辽眉头紧蹙：

　　“临沽岭在世年月古记未有记载，我也只是听我师尊提起过，早在他出生之前临沽岭便是现在的样子，至于因何缘由，那里有什么人，一概不知。他比你、我，甚至比我师尊也相差诸多年岁，你又如何与他结识，并对他的事这么清楚？”

　　“这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沈沐。他看上了在千门山修行的一只小狐妖，那小狐妖的老家就在临沽岭。所以我说妘笙尊者与狐族是至交。至于为什么对他与九娘的事这么清楚，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何解？”

　　“我随沈沐跟着一位朋友去临沽岭寻瑶儿，哦，就是那只小狐妖。可是好巧不巧，我身上的邪灵就在那里发作了，就跟你知道的情形一样。后来是九娘的元神入梦救了我，用的就是她生前擅长的医术，妘笙尊者对她的医术熟悉，所以就追问了我这件事，也把他与九娘的恩恩怨怨告诉了我。就是这样。”

　　何辽不解：“入梦救你？如何救治？”

　　“你也不信是不是？其实那时我也觉得这事匪夷所思。可我的确在梦里见过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还让我叫他九婆婆，而且她与妘笙尊者跟我描述的九娘一模一样，所以我才相信。最主要的是，我那时不知道邪灵之事，只以为是魔帝用他法替我续命造成的不适。但我现在想想，她那时告诉我灵力与邪气两者相斥亦相融，不可以一强二的意思，似乎就是在说的邪灵之事。因为我是它的宿主，我强它就强。我猜测九娘应该是在我身上觉察出了邪灵，但没有对我言明，否则她不会告诉我只得靠双修的方法，以备日后万一哪天封印对我无用的时候我也不至于走火入魔，可以说她与天尊你的想法大致相同。”

　　何辽目光微寒，“双……修……之法？”

　　“嗯，就是将封印之后残存的灵力和与之相等的邪气一起修炼。只不过我那时对此事并不了解，也不得正法，所以一直没有成功。”

　　“哦，原来如此。”他轻叹。

　　莫城如忽而凑上前，笑脸邪魅：“那天尊以为，是什么‘双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