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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九霄妘梦(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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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穿过小路回到明泽房中。
“师兄!”
“如何?”明泽早已等候多时。
她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一进屋就径直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下,咕咚咕咚干了几大杯茶水才一抹嘴回道:“你推测没错!”
“果真如此…”明泽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按耐不住,“要不把她抓来问问?”
明泽立马将她拦住:“万万不可,梅夫人可是堰埖山庄庄主,岂是说抓就抓?”
九娘拿稳了要冲出去把人绑了的架势:“庄主怎么了!天王老子杀了人也得偿命!”
明泽只是淡淡回道:“别说是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是有,也轮不到我们来定她的罪。”
她却是满肚子不愿,跳起身喊到:“我还就不信了!哪有这种道理?谁说有身份有地位的杀了人还要另当别论?她有嫌疑是真,现在却连问都不能问了?”
明泽无奈的摇摇头:“你我只是巫铃谷的门徒,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单凭现在这些证据如何让人信服?何况谷中从来不惹世俗纷争,蒲芦子之死已经惹出大乱,怎可再生枝节抓梅夫人来问话?若你我判断有误,如何与堰埖山庄和沣连谷交代?”
九娘听罢想了想,这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一个死了不说,另一个还被当成杀人犯,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真把堰埖山庄惹怒了,怕是那两家联手把巫铃谷搅得天翻地覆。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九娘问道。
明泽沉思片刻:“现在最主要就是找到人证,问问是否有人见过那夜梅夫人进过他房里。沣连谷的人这几日便会前来,还要尽快找出凶手才是。”
九娘点点头,接着怒的跺脚发恨:“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起就死了呢!真是奇了怪了!可怜我那些小师侄,准备了三年的会试就遇上这么个事…啧啧…”
明泽见她意有所指,缓缓开口道:“等这事尘埃落定我会重新筹备会试,你告诉他们不必担心。”
她这小机灵抖得明明白白,倒是没辜负一众师侄如泣如诉的嘱托:“啊~知道了师兄~”
明泽话锋一转:“明日我会找机会约几位师伯出来,你嗅觉灵敏,到时去他们房中看看除了那个,还能否找到剩下的砒石,切记要小心。”
“好!”九娘应下,“那我就先回去了师兄~”
明泽点点头。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等等——”
九娘站在原地,只见明泽虚眸疑问:“这几日我就觉得奇怪…你铜铃呢?”
她心头咯噔一下,慌忙回道:“啊…哈…最近…脑子不好使,忘记带了…”
“是吗?”明泽笃定她在扯谎。
她极为镇定的回道:“是啊!是~啊哈哈…”
明泽抬起下颌,将身子靠后,深沉的说道:“你那铜铃可召你三魂七魄,是当年师父与姚伯伯用你断尾修炼而成,侥幸用它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可从不离身。”
九娘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这会子巫铃谷本就不太平,要是再将妘笙那事说出来还不得给师兄气死?好在那家伙最近一点音讯没有,许是已经走了?她还没顾得上多想,便急着否认:“就是忘了嘛~我福大命大!区区一个小铜铃而已,哪轮得着它保护我?”
明泽没有说话。
她见状两步上前推开门,佯装疲惫:“哎呀好了师兄,我得赶紧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做贼去呢,可得好好养精蓄锐,走了哈~!”
“师妹——!”这话没追上她脚步,就见她一溜烟的跑没了影子。
九娘急着想摆脱他追问,风风火火的跑了老远才惊魂未定似的停下脚。眼见四下无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大师兄,平日里温润如玉和蔼可亲的,从来也没像刚才那样可怕过。”她拍拍胸口想起明泽那尤为凌厉的眼神,手心顿时冒了汗。不过是没有带着铜铃,他倒像是要杀人似的。
铜铃…想到这,那张万恶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猛劲的晃晃脑袋:“不想不想!管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越是这样说,就越是想起更多。越是努力试图忘记,那些记忆就像是存心刁难,惹得浑身时而发烫时而又觉着冰凉。她收紧领口,只觉得哪都不自在。
铃铃铃…
她一惊,抖然一个激灵。
那铃声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冲进了耳畔。
她慌忙四处巡视,周围一片寂静,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听错了?她暗暗松了口气。
刚要迈步,那铃声又鬼使神差的响了起来。
这回没错了。
她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快步疾行:“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噗”的一声,她险些被撞了个跟头。
抬头的工夫,还没等她看个明白,忽然有一只手拦住她正要倒地的腰身。
她回过神正见面前那人,脑子一阵错乱。
片刻过后,那人缓缓开口:“看够了么?”
九娘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从他怀里闪了出来退后两步,大骂道:“你是鬼吗?!说出现就出现?!会吓死人的!”
妘笙收回手臂,沉吟片刻:“我摇了铃,是你假装听不见。”
她顿时心虚:“…是么?没、没听见!”
妘笙正要上前。
“哎等等等等!”她不自觉退后,伸出手撑在半空:“有话就这样说,再过来我就喊了!你别忘了这可不是后山,这里四面八方都是我谷中弟子!”
妘笙轻笑一声:“你就这么怕我?”
“我怕你?笑话!我只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如此…”
九娘面前猛地撩过一阵疾风。
只是一瞬间,她却一动也不能动。妘笙伏在她耳畔幽幽说道:“那我们就回后山。”说着俯下身将她抱在怀中,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小道上。
……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掉下悬崖么。”妘笙躺在地上看着星空,面无表情。
九娘没有作声。
“我被人下了迷术,无法使用术法。”妘笙说,“他们连合我同门师兄弟,还有其他宗门的人,想要一起杀我。我早该想到,只是我还心存一丝侥幸,以为人心不置于此,看来是我错了。”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满脸幽怨的九娘,“可能遇见你就是天不杀我,还不让我就这么死了。那些作恶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我怎么能死。”
九娘努力想解开身上的定身术,却是无济于事。心里只是暗骂,大晚上的拉我出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我自小生在雪域,受天精地华养护修成人身,直到遇见我师父,他将我带回他山中教我术法。师父见我天分颇高,他授我的东西我一学便会,他对我就更是爱护有加。正是如此,同门师兄弟心生妒忌,明里把我当成同门,暗地却经常羞辱我。我后来才知道,不仅是因为妒忌,原来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人,我是妖。”
他毫不隐瞒将身世脱口而出,倒叫九娘颇为意外。原本以为他会介怀,但却比自己还坦荡。
妘笙接着说道:“不过我无屑与他们纠缠,能躲便躲,能避则避,反正山中无甚事可做,就当是乐趣也不错。”
“后来师父经常下山四处游访,那些师兄弟就开始变本加厉。在我饭菜里藏砂石,打了野兔剥了皮盖在我被子里。”他说着开始冷笑,眼中却充满了恨意,“我呢,恨吗?恨吧!恨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可我改变不了。除了一心精进修为,就剩下胆战心惊保证自己活着。我不是没有想过还击,但我还是下不去手,以为他们做着做着就累了,随他们去吧。”
九娘鬼使神差的想要去看看他的脸,想看看他是如何能做到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些话。
她心里明白,人与妖虽皆可修习术法,但根本上就不是同类。而且妖一向被视为霍乱人间的不祥之物,普通人见了被吓个半死,修士见了便要上前斩杀。怎能和平共处在同个屋檐下?虽听他口中这样轻飘飘的说着,自己却已感受到他经历的伤害并不止于此而已。
“直到有一天,师父带回来一个奇怪的人,比我还奇怪的人。”妘笙将手臂枕在脑后,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摸摸眼前的星星,可是攥紧手心却什么都没抓到。他的眼神暗了下来,看看空空的手掌,说:“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很特别,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盖了半张脸。足足高了我两头,壮的像头牛一样,走起路来地动山摇。等他走到我面前,我就被他给吓到了。那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害怕是个什么滋味。师父把他交给我,让我照顾他。我那时还暗自想着,他这样子哪还用人照顾?”妘笙沉浸在回忆里,说到此时满面怀念似的笑了笑。
“半日后,师父又急匆匆的下了山。临行前告诉我他来自西域,不会讲我们说的话。”
西域?九娘在脑中飞快的思索着,原来那传说中的蛮荒之地真的存在。
“后来他就一直跟着我,我去哪里都跟着。吃饭、睡觉、上茅房他都跟着。刚开始我对他又畏又惧,从不让他近身,他就识趣的默默跟在我身后,但是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形不是一般的大,哪有人会注意不到。”
九娘听他说着笑着,却看不见他通红的眼眶。
“日子久了我发现,他整个人笨拙的离谱,经常在我身后发出巨响,不是撞了墙就是掉了井。所以后来我叫他不必偷偷摸摸跟着我,就站在我身边吧。他听了以后很开心。”他悄悄擦拭湿润的眼角,接着说:“他不会讲话,只会时不时嗯啊的发出几声。我庆幸他不是个哑巴,所以开始教他学说话,他很认真的跟我学。”
“我教他的第一句话,是我给他取的名字——良中言。他很喜欢,像小孩子一样,含糊的念着这个名字。”说到最后妘笙的声音有些哽咽,急忙清了清嗓子。
“有他在的日子应该是我在山中最快乐的时光。拜他所赐,那些师兄弟有所忌惮,很久都没再找我麻烦。只是这日子过得太短暂。”
九娘不自觉皱起了眉。
“那天月亮像今夜一样,那么耀眼,不过太远了,高高在上的挂在天上。”
九娘沉默着。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躺在良中言怀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他满脸怒气双眼通红,我问他怎么了,他愤恨的指着我身后火光冲天的卧房,我回过头看见他被火烧的一块一块的皮肤稍微明白了些什么,是他救了我。我也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火,能伤他的,只有三味真火,而且若不是他拼死把我救出,我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在房中了。”他握紧的拳头咯咯直响。
“我也知道,是有人故意引了三味真火要杀我,是谁呢?我自然也猜得到。只是没想到,他们对我竟如此恨之入骨,非要置我于死地。还没等我缓过神,师兄弟就将我二人围了起来,怎知这个时候,良中言情急之下竟突然现出了真身。”
‘真身’?九娘紧张起来。
“他是西域狼人。师父把这件事告诉我至今,我第一次得见他本尊的样子。在这之前我幻想过无数次,本以为自己会惧怕,可真到了这一天,我被他护在身下,看他面目狰狞的呲着獠牙对着那些朝暮相处的同门,我却莫名的觉得安心。可那些人呢,看了他本尊,气焰更为嚣张,说我二人是异类,为保世间太平,替天/行道,要将我们就地正法。”
九娘张了张嘴,满脸的惊诧。
“我那时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比如出身,还有偏见。恨你的人,会想法设法的将你置诸死地,不管你有没有做错什么。”他眼神冰冷,无情到骨子里。
微风拂过他二人,带着闷热潮湿的气息。九娘却觉得浑身血液冰凉。
妘笙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好在我还有一身修为,跟良中言一起杀出重围,杀了十几名师兄弟……”他转身看着九娘,伸出手指轻柔的划过她鼻梁:“我忍了太久,忍无可忍。”
九娘倒吸一口凉气,一动不能动的滋味太不好受,她躲不过,只能闭上眼。
妘笙用鼻息发出一声轻笑,接着说:“后来我二人下了山,一路躲避师兄弟追杀,谁知道他们广结各宗家,四处散布我跟良中言残害同门,杀人放火……真是笑话。我们俩就这样一路逃一路躲,我意识到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就打算招贤纳士自立门户。那些什么宗门正派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在那之后几年里,我门下收了许多人,无关身份,只要投奔至此我都一视同仁。我也在这几年苦修自创术法,凭借此法打下个虚名,空挂了个‘尊者’。”
尊者…
妘笙尊者?九娘总觉得在哪听过。
“那些杀我的人,几年里从不间断。良中言总是小心的护在我左右。后来我才知道,那夜在山中他被师兄弟骗走,他们才得了手引火杀我,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在那之后他从不离开我视线。也正因为有他在,我就格外的安心,才能安稳的睡个好觉。”
说到此处他欣慰一笑,片刻后,那笑容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不过千防万防,我还是中了计。他们伤不了我,就把良中言掳走,他心思简单,不懂人心叵测,只知道一门心思的护着我,也就是这样才免不了被人利用。”
他沉沉的吸了口气:“我接了密信赶到他身边时,他飘在水里奄奄一息,等我把他捞上来,却看见他插着一身穿魂钉…手,脚,胸前,腿上…到处都是…可他看见我却笑了,磕磕巴巴的说,‘你没事,真好’。”
说道这,他声音颤抖的厉害,任他如何拼命的掩饰还是被九娘听了出来。
九娘眼眸微微闪动,那穿魂钉是何等物件天下无人不识,被它钉入身上不死也变成残废。不说是多少根,但说一根就会抑制身上修为术法,让人剧痛无比。而且这东西早就被列为禁用,时至今日怎么竟还会有人用此等手段加害他人?
她不自觉抬起手,接着又动了动手指,确认身上的定身术不知何时已经被解了。她坐起身看着妘笙那张冰凉如雪的脸,却一瞬间不知该做什么,鬼使神差的听妘笙说下去。
他眼中泪光闪烁,缓缓起身,“我一时大意,只顾着救他,身后竟也被一根穿魂钉刺穿。”
说着,他慢慢的解开衣衫,露出了腰上刺眼的疤痕,默默地看着九娘,冷冷的问道:“你见过,不是么?”
九娘听闻震惊无比。
这话分明是在告诉她,妘笙知道自己后来掉下悬崖是怎么解围,也知道怎么被九娘疗伤救治的。所以也就意味着,他那时并没有失去意识,那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包括他因灵力不支而显露原身,还有后来自己为他做的一切。
原来你都知道……九娘在心里说着。
她自然是看见了妘笙身上那条伤痕,不过她不知道那竟是穿魂钉的痕迹。
妘笙尊者面无表情,接着说:“我被穿魂钉所伤用不了术法难敌众人,只能带着良中言逃跑。终于九死一生,残存半条命把他救了出来。”
他缓缓靠近九娘,目光里有九娘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袭上全身。
“他伤的太重,走不了多远,我带他躲在破庙里,可对穿魂钉无计可施,那东西克制灵物,阴邪至极,我一伸手就会被它所伤,我急疯了,就乔装打扮四处找人救他,终于被我打听到一位医术高超的神医就在此地。”他沉声问道:“你猜猜,他是谁?”
九娘怔在原地,胸口闷的透不过气来。她死死的抓着地,看着眼前的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是你师父,雷仓公。”妘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