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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第三卷第十八章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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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十八章雨夜
夜里大雨如柱铺天盖地,万里黑云压城,雷声隆隆。
储原川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像被水洗了一通。
“王君。”桂喜拿着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汗珠。
储原川看了看窗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王君每逢雨夜便受噩梦侵扰,咱家不放心,就回来伺候着。”
储原川看着桂喜身上还在滴水的衣角,还有鞋底沾染的泥土,猜想他定是冒着大雨赶回来,心头由生酸涩,“去休息吧。”
桂喜不愿:“王君……”
“放心。”储原川唇角微扬,“我没事。”
桂喜应了一声,“那您有事就叫咱家。”
桂喜走后,储原川才急促得喘了几口气,心口处憋闷的难受终于渐渐褪去几分。
簌簌汗水从他脸上滑落,随意抬手抚去一把,都是一层水光。
周身衣物黏腻地贴在身上,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可他此时发觉,自己双手发抖,竟连宽衣都有些吃力,只勉强扯开衣带。
他自嘲一笑,暗叫自己真是狼狈。
区区一个梦而已,倒像是要了他半条命。
野风顺着半掩的窗棂吹进屋内,一阵阵打在潮湿的肌肤上,他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是你害死他的……
梦里的声音一下子蹿了进脑子里。
那是在一座云雾飘渺的殿宇宫銮,团团模糊的身影一遍遍质问他。
储原川骤然痛苦不已,狠狠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只是梦罢了……”他念着,稳了稳心神。
枕边的凝血珠一如往昔,在他午夜梦回时阵阵发亮。
八年前,当他在峮王府苏醒时,周遭的一切都格外陌生。
人们告诉他,他曾叫昊川,曾是大明观的道童。现在,他叫储原川,是朝阳王君储天许唯一的儿子。
他的记忆犹如碎片,一点点拼凑成形,唯有一块地方,始终是一片空白。
昊渊、昊淼两位师兄已死,圼知午师兄失去了双腿,百骨生师兄不知所踪。所有人都在他空白的那段记忆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可是每每回想,他都心痛难忍,又无从可寻。
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谁也不肯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那一天。
程楼在损毁的将军府废墟中找到了他的布袋子,这颗凝血珠毫无征兆地掉入他手中。
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大门。
付家灵堂烈烈燃烧的火光,深山密林的破茅草屋……
他为他扯起红线,跪拜神前,求他得偿所愿。
他为他诛鱃鱼、挡利箭、葬师兄,平定贼乱,护他一路周全。
可是……
察海边他纵身一跃,万丈悬崖,他没有犹豫。
昊川在那时才明白,原来他眉心的赤火印每每出现,都在一步步逼他去死。
怎么就忘了……
怎么能忘了。
“莫城如……你为何不认我?”
你一句“我与王君,从未见过”,差一点杀了我。
跳海后的事情,储原川至今都不知道。
他是如何失忆的,为何单单只忘记了遇见莫城如之后发生的事,一直都是他心底未解的谜。
也许,莫城如也与他当初一般,仅仅是失忆了。若不然,储原川想不出,他不认自己的原因。
储原川推开门,望着瓢泼大雨,失魂落魄。
他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对莫城如开口,可是,他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雨打芭蕉叶,檐下落成一道道水帘。
沉重迅疾的雨点在风旋中拧成条条粗壮的鞭子,抽打着斑驳的青石板路。
莫城如坐在窗边,伸手接着屋檐滴落的雨露。
小五透过窗,言道:“郎君,夜凉,您小心着了凉气,早些歇息吧!凌统领今日有事,说是叫您不用等他。”
莫城如抿唇一笑,“白日睡多了,现在倒是不困了。这么大的雨,你们也去避一避吧。”
小五:“我们习惯了,郎君不必担心。”
莫城如身为人质,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然就显得好像有意要支开他们似的,便由他们去了。
过了许久,久到莫城如不知不觉靠在窗沿睡着了,突然被一阵窸窣的响动吵醒。
只听得脚步声轻巧落地,接着马上就是窗扇闭合的声音。
莫城如起身退步,“谁?”
“小心!”
不足一掌的距离,莫城如险些撞到身后的火盆。
听这声音,他惊诧:“你、王君?”
“是我。”
莫城如诧异:“你怎么又来了?”
储原川理了理衣衫,“整座朝阳宫都是我的。”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昨夜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莫城如就听过了这句话。
“王君是来找凌护卫的?他不在。”
储原川环顾四下,勾唇暗喜,“啊,是么?没事,本君等他一会儿。”
他说着,就转身落了坐。
莫城如是个人质,在人家地盘讨活,自然是没得选择,他就算不给任何理由,莫城如也没有赶走他的权利。
更何况,他即便理智上希望对储原川敬而远之,心里终是舍不得。
他找了他六百年,踏过万里河山,就差上天入地了。怎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王君不是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为什么还要翻墙呢?走正门不好吗?”他问着。
储原川纳闷:“你怎么知道?”
“今日小五他们巡视的时候,发现芳华园东侧墙根底下的草被砸倒了大片。听小五他们说,芳华园原是王君寝殿昌华殿的后花园,后才被隔了出去。而墙的另一边只有一条小径,就是通向王君的寝殿。守卫只将芳华园与王君寝殿外围设置了看守,独独这中间没有人。”莫城如扬手指了指窗户,“况且今日,王君还是翻窗进来的。”
储原川被他说中,顿觉心虚。
想他堂堂国君,接连两夜翻墙入园,着实……丢人。
他清了清嗓子,“本君是有重要的事要告知凌凡,不想被别人知道,所以悄悄来此。”
莫城如想了想,“既然是重要的事,草民一个外人不好留在这,草民告退。”
“等等!”储原川郁闷,“你又要去哪?”
“门口。”
“你此时出去不是就把本君在这里的事暴露了么?呆在这别动。”
“那……王君请便。”莫城如摸索着,坐在身后的凳子上。
窗外暴雨连绵,共西风嚎着呜鸣,丝毫没有减弱的架势。
窗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照着微弱的光。反而映衬着莫城如脸上有了几分血色,不像平日那般惨淡。
储原川静静地看着他,指尖习惯性地敲点桌面。
这个动作会让他在思考时静下心来。
莫城如却并不这样认为。
只觉得敲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本君明日要与凌凡出宫一趟,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叫小五他们。”
“好。”
沉默。
没有什么比相对无言更为让人窒息。
储原川憋着许多话,以至于一刻都不能等,急匆匆的来到他面前。
可一见了他,却有些无从说起了。
尤其在看着他下意识躲避自己之后,储原川的一腔热血骤然冷了大半。
这样贸贸然跑来,素来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他总会预先想好所有的计划,在时机恰当时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不过就像冯冲说的,这件事不能用学识和谋略解决,因为这个人身上有太多不确定性,叫储原川没有一点把握。
他小心斟酌,最终开口问:“卫风将军说你是在八年前那件事时受的伤,是怎么受的伤?”
莫城如不好直言,只能说:“不记得了。”
“啊。”
果然是失忆了。
储原川点点头。
那就好。
他如释重负,欣欣然拿起桌上的水壶,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喝着。
“敢问王君,卫风将军可有传信回城?”
储原川脸一黑。
“军机密要,先生觉得本君该不该告知于你?”
莫城如不悦:“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平安,这也不可说吗?凌护卫今日还说要替我询问,他也并未与我说这有何可避讳?”
储原川切齿,“凌凡若真这般不守规矩,本君倒是该罚他了。”
他语气愠怒,听起来格外认真。
莫城如一慌,起身跪地之际,储原川连忙把他拦下,“你身子不好,有话直说就是,不用跪。”
莫城如站定身,接着担忧道:“王君息怒,凌护卫只是不耐我苦苦相逼才应下的,这不怪他,请王君莫要迁怒于他。”
储原川负手,“先生在意的人还真是多啊。”
莫城如解释:“凌护卫尽忠职守,对我多有照顾,我又怎可恩将仇报。王君若要罚,罚我便是。”
“好啊。”储原川渐渐凑近,仰起头,垂眸看着他的脸。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睫末总是透着绯红,不笑也似笑。
幼时便觉得他好看,长大了亦然。
储原川压低声音,“怎么罚?”
莫城如不自觉咬紧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别咬了,再咬就要破了。”
被他这么一说,莫城如就更不自在了。
他侧过头,手掌不安地摸去身后的桌子。
储原川看着他紧张局促的模样,心里突然酸酸的。
“你怕我?”
莫城如微微摇头,“没有。”
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储原川分明见他躲得更远了。
莫城如真的不是怕他,只是不安。
他越是靠近,就越是不安。心口砰砰地跳,脑子也乱作一团,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
他长大了,连声音也像极了何辽。
这更让莫城如不知怎么面对他。
储原川不忍见他躲避,渐渐退后,“我说笑的。凌凡忙得很,本君想罚他他都没空。更不必先生替他。”
“是么……”莫城如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直起身来,本愿绕过储原川,却无意触到他身上。
储原川的衣服很湿,连气息都透着寒气。
“王君难不成连伞都没有撑,还穿着单衣就跑出来了?”
莫城如正问着,储原川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一时忘了。”储原川说。
他小时候最怕打雷下雨的天气,也不知现在还怕不怕了。
莫不是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来了?
莫城如无奈,“先前凌护卫帮我去做了几身衣物,在柜子里。王君去换了吧。”
储原川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模样,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便也没推诿,径自走去打开柜子。
柜子里一件挨着一件的各式衣物整整齐齐,几乎都是崭新的。只有柜底几件玄衣上残留着穿着过的痕迹。
“凌凡送来的衣服你不喜欢?”储原川问。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不过凌护卫送来的衣物料子华贵也繁琐,还是我自己的衣服更合适些。只是可惜了他的心意,退又不成,白白浪费了。”
当时只想着挑些合眼的,倒忘了他根本看不见,哪里会在意这些。
储原川褪下身上的衣衫,俯身拿起柜底的玄衣穿上。
衣服上有一种莫城如身上特有的草药味,闻起来微微发苦,却还带着一点点花香。倒像是特意调配过的香囊的味道。
储原川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郎君?您睡了吗?凌统领交代我到时辰给您加碳火。”小五扣门,轻声询问。
屋里两人一惊。
莫城如回身刚要说话,猛地发觉周身一轻,转瞬被压在了榻上。
“别说话。”
储原川掌心敷在他嘴巴上,另一只手拽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
莫城如震惊到整个人呆住了。
小五没等来回应,推开门进屋。
屏风后人影模糊,只能看着像是睡着了,他便自行去加碳了。
被子里的空气渐渐升腾,似要把莫城如融化。
他掌心下传来滚烫的温度,仿佛一点点星火就能将其点燃那般灼热,比他平日怀抱的手炉摸起来光滑紧实。
他一时好奇,滑动掌心试探这是究竟是什么东西,顿听面前人呼吸一促。
储原川:“我怕痒。”
莫城如冰凉的指尖停在他腰间,半晌,突然收了回去。
眼前很黑,储原川看不见他的神情。
此刻他也如莫城如一样,无法靠眼睛去判断出什么。
难怪他总是需要小心翼翼,原来视觉一旦消失,其他感官会变得敏锐,微末的感知都能触及内心。
储原川心底有一个秘密,秘密里藏着一个从幼时就喜欢的人。
小时候的喜欢很简单,单纯地愿意跟他呆在一块,开心的事想第一个跟他分享,难过的事情也只想对他一个人说。
慢慢地,这个人在他的世界占的越来越重。
除已唯他,甚至更多。
这颗种子终于在长大之后,慢慢滋生成参天大树。
他很想跟全世界炫耀他失而复得的欣喜。
奈何当年察海崖边,这个人展露异术,众人亲眼所见。就算他救下全世界又如何,也抵不过人心不古、人言可畏。
又奈何,吾心之人而意为旁人。
他与程楼早已拜过高堂,那是他明媒正娶的人。也是他死而复生,唯一选择信任的人。
少年成名,冠绝九州,叫多少人畏惧忌惮的堂堂朝阳国君储原川,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掌心下,莫城如柔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又在咬嘴唇。
储原川发现,他每每紧张,总是会不自觉的这样做。
每一次,储原川也都忍不住学着他这个动作。
起初只是觉得有趣。
而现在——
或许是被子里的空气消耗殆尽,让他大脑缺了氧,无法冷静思考,储原川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低头吻去敷在莫城如嘴唇上的手背。
就像是浅尝一枚甘甜的莓果,只需要微微张开口含进嘴里,就足以安抚他酝酿已久的情绪,慰藉他心头万般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