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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二卷(第二十六章 横河疾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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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缕月光从墙上狭窄的小窗中映照出木栏的影子。
在漫漫无眠的长夜里,幸得还有它相照,贪得唯一的光亮。
今夜,该道别了。
方寸的牢房回荡着他的叹息。
“快到冬天了吧?”他问。
无人应答。
门外的人将餐盘里的酒菜放下,就一直守在那里。
他没回头去看,心中已猜想了大概。
自他到里正刘志杰那里告状的那时起,他就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城外草焜黄,高墙不闻衰。
几两黄泉饮,弹冠相庆欢。
从前清明祭,一纸泪潸然。
而今才知错,颠倒阴阳间。”
他端起酒杯,下意识嗅到了酒中的苦杏仁味,身为医者灵敏的反应在此刻不知道是该引以为傲还是该觉得可悲。
他含泪叹笑。
“张承宗,愧对父亲了!您教孩儿的这身医术,我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孩儿这就去跟您当面赔罪!”
他刚要饮下,猛地飞来个什么东西打在他手上。
竟是一粒药丸。
他怔然,抬头看了看。
监牢门口的人悄悄对着他摆摆手,小声道:“吃了。”
还没来得及追问,远处一人开口,不耐烦:“好了没有啊?废话这么多。”
“要想活,赶紧吃!”对面人依旧压低了声音,明显急切。
张承宗见状,慌忙吞了下去。
远处那人走来,烦躁道:“让你做这点儿小事都拖拖拉拉,赶紧赶紧!大人还等着呢!处理完就快弄走!”
“行了行了,这就好了!”
面前人笑嘻嘻的模样定格在张承宗眼中。
再睁眼,他已躺在了荒郊。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脸,突然在尽是苦涩味的嘴里感觉到了异物。
“姜片?”
他仔细端详,姜片间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有几行工整的字迹:
我救你,你救天下人。若可,北上去横河疾馆。一路勿要近城,以免性命不保。
“横河疾馆……”张承宗深思片刻,收好纸条,起身上了路。
第二卷(第二十六章横河疾馆 )
角落里的灯下,黑色的一团影子铆足了劲得拽着腕上的锁链。
“别看了。”昊渊蒙上他的眼睛,把他推到了一旁。
昊川被安置在远处,他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三名师兄极其迅速地将汤药灌进被铁链锁住的人嘴里。
那人僵硬的脸上始终没有变化,就像是毫无情绪的死人,但身体却怎么也不肯消停,他挣扎着拖动的铁链哗啦啦的声音响彻了昏暗的夜。
“走吧,下一间。”
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抚。
一行到此时,昊川记不得去了多少间了。从第十二位病患开始吐血不止后,他就模糊了后来见了多少人。
渐行远,铁链声还在,像质问一般。
昊川停下脚,回过头,望了望。
“怎么了?”昊渊问着。
「为什么要锁着他?」
“伤人。犯病的时候力气大的很,控制不住。”
「也是因为被感染了瘟疫?」
“此次瘟疫的症状之一,就是会发狂。”
昊川不解,如果说,付家人和各地乡绅富户是因为长期喝了领江水而导致某种类似中毒的症状死亡后而被操控了尸身,是他从前所认为的瘟疫的话,那如今这些发热症和呕血又发疯的人是因为什么?
「横河的水源来自哪里?」他问。
昊渊想了想,“横河地名的由来,就是因为这里有一条大河。附近的百姓都是喝河里的水,怎么了?”
「大师兄,你可有九州详绘图?」
昊渊点头:“有。我不常外出,对各地并不熟络,所以出道观时特意拿了。你要这东西干嘛?”
「我怀疑,瘟疫与水源有关。九州详绘图中含有对水域的标注,所以我想看看。」
“水源……”昊渊斟酌片刻,“好,我一会儿就拿给你。”
第二日天方明,昊川就与昊渊出了门,步行到晌午,来到横河。
顺河边前行,表面看起来似乎与寻常河边没有什么异样。
“水位上涨了不少。”昊渊蹲在水边的高岗上,眉眼担忧,看着被水没过了大半的树干。
昊川拿起一根长树枝,画了副图。
「根据九州详绘图显示,恒河是横跨朝阳最大的河流,它由西北峻岭发源,往西边边界大疆的袁江之后有一处较大的分支,而后两条河流大体都是由西向东走向,其中一条主要流域穿过西边的山耑峰,然后到南部区域池岭的沣连峪峪口,连接东南部汉水郡的领江,最后入察海。
而我们现在这条橫河,便是恒河的那处分支而来。流经位于东北方位的朝阳城东南西北各九郡的大小河流湖泊,最后到领江南北江口汇入察海。
这条横河在近朝阳城西侧时分流出两条主要流域,一条向东、北穿过朝阳五郡后汇入领江北入海口,一条向南,穿过朝阳四郡后到池岭会重汇恒河主要流域——就是眼前这条河。如果顺着这条河一直向东南方向往下走,就会到池岭的重汇口。正常的情况下,它的水流也当是由西向东的。」
昊川捡起脚边的落叶,放进河中。
昊渊惊诧:“河水倒流?”
「沣连峪所身处的中阳山脉联通南北,是整个朝阳的中心山脉,也是横河中段流域分流转变走势的节点。以它划分,西侧多是高地,东侧多为平原和盆地。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横河的下游,也就是西南盆地地区,水流相对平缓,而且各处干旱又没有突发暴雨或其他原因的洪水,当不会有明显的流向和水位的变化。那么只能是重汇口处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又如何证明这件事与瘟疫有关?”昊渊问道。
「等等。」
昊川脱下鞋迈步进了水中。
“昊川!你干什么!”昊渊本欲拦,但他却是执意,直到到河水没过肩膀才站定。
“水里太凉了!你伤口还没好呢!快上来!你要干什么跟师兄说!”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突然沉入水中。
直到太阳快落山,他才上岸。
此时他已经是浑身湿透,十月末的冷风吹过,险些被冻成冰。却一脸认真:
「横河是活水,三年前最新重绘的九州详绘图中还写着这里盛产四百多种鱼类,还是‘鱼龙跃滩游冰闲’,即便到冬天冰天雪地的时候鱼都多到冲破冰面,周遭的百姓也因此多数做鱼贩生意养家糊口,在朝阳一直都是远近闻名的渔家地。可我在那里这么久,一条鱼都没有看到。就证明,水有问题。」
“你这傻孩子!有问题就更不能下水了!就算是会闭气也不能胡来啊!”昊渊急急脱下衣服给他裹得严实。
「没事,我的闭气功能坚持一天。」
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抬眼望长河。
河水逆流,怎么做到的?
“行了行了!还是快点回去吧!该着凉了!”昊渊正要背起他。
“郎君……郎君……”
二人闻声望去,远处一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踉跄走了两步片刻就摔在了地上。
昊渊赶紧上前将他扶起,还没来得及询问,那人就已昏死过去。
“应该是流亡的百姓,先带回疾馆再说!”
一路赶回疾馆天已经黑了,昊川换好身干净的衣服就去了那人的房间。
待第二日中午,那人才苏醒过来。
见昊川和昊渊两师兄弟,那人开口第一句甚是警惕:“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
“横河疾馆。”昊渊回道。
那人神色又惊又喜:“当真?”
“嗯。”昊渊点点头,不解他这喜从何来,问道:“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那人激动的握着他的手臂:“池岭!池岭疠所!是有人将我放出地牢,让我来这里的!”
昊渊疑问:“什么人?”
那人从怀里掏出字条:“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给了我这个。”
昊渊接过字条看了看,与昊川道:“是你百师兄的字迹。”
他又道:“‘我救你,你救天下人’是何意?他可还跟你说了别的?”
那人摇头,“没有了。”
“那你……是谁?”
“南松佑春堂,张承宗。”
昊川震惊。
差点把他给忘了。
“你是佑春堂的大夫?”昊渊问。
昊川连忙取出纸笔:「付老爷生前就是一直在佑春堂调理身子。他曾在后来怀疑瘟疫一事所以跟南松里正告了状就不知所踪了。」
张承宗一愣:“你怎么知道?”
昊川没空解释,急问:「你可知瘟疫实情?」
张承宗狐疑,没有答话。
昊渊见他迟疑不决,于是坦诚道:“救你之人是朝阳城大明观的道士,我们也是。他隐藏在池岭疠所,就是为了查瘟疫之事。我想他救你出来,也是这个目的,所以才让你来找我们。瘟疫爆发,灾民身处水深火热,若你知道详情,希望你可以尽快告知,我们才能救下更多的百姓。”
“瘟疫爆发了?”张承宗瞪大的眼睛惶恐又惆怅:“难怪我在路上遇见了那么多逃荒的人……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但是无人信我……”
昊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信。你尽管说便是。”
张承宗叹了口气,“也罢,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便告诉你们吧。”
他缓缓说道:
“实际上对于这个病我并不知道是如何引起的。只知道有段时间,小仙师所说的那位付老爷常觉心口发热,所以频繁叫少东家蒋白方前去诊治,少东家说他是上火,便叫他吃佑春堂的汤药调理。从前一直都是我拿着开出的方子抓药,但是少东家拿去的付府的药,并不是我抓的。
而且,在付老爷有这个症状之前,就已经有许多府上的老爷夫人都有这个症状,他也是拿去了这个药,而且他很谨慎,也不让我知道他是在哪弄的。我以为他是怕我偷他的秘方,所以也没在意。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说要去吃饭便只留我一人在佑春堂,还说如果有人来瞧病就让我把药拿给他,还放了两包药在柜台上。后来南松的刘老爷突然来了,所说的症状跟付老爷一模一样,我本要直接把少东家留下的药给他,但我实在是不放心,所以打算先替他把把脉。因为我爹他从前是宫中的医官,所以我也跟他学习了一些医术,不敢说精通,但诊脉还是熟悉的。可我当时摸到的脉,是死脉,而且五脏六腑俱损,已是无药可治,多说五六天,便会死。”
说到此处,张承宗眼底湿润。
“后来呢?”昊渊追问。
“我那时没有跟刘老爷说出实情,因为像那种情况的病人,知道比不知道要好。我就照吩咐给他拿了少东家留下的药。结果半个月之后,刘老爷竟又来了。还说少东家的药厉害,每次觉得难受就煎来服下,当时便觉得好转。
死脉不同于寻常脉象,所以我确定我没有把错。出于谨慎,后来我但凡碰见跟他们有类似症状的人,我都会悄悄趁少东家不备再诊一次脉,结果,皆是死脉。怪就怪在,他们吃过少东家的药都会有很明显的好转。因为实在是反常,在那之后我就开始留意了药的来源,结果发现了那些药是有两个奇怪的人送来的。”
“奇怪的人?”
“那两人每次都是深夜来,穿着夜行衣,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有次我跟踪了他们,直到他们出了城,我便没有再继续跟了。再后来,少东家也不似从前那般偷偷摸摸,就将药放在佑春堂,偶尔还叫我拿给病人。于是,有次我便将药打开了。我仔细看了里面的草药,除去一些再正常不过的凉血清热的药以外,还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从腰带底下掏出来一颗红色的小颗粒。
“这个东西,我始终不知道是什么。”
昊渊放在手心仔细端详,又闻了闻,也不知。
「还发现了什么?」
“后来城中越来越多的人都有了那个症状,不论男女老少,且似乎都是一些富庶人家,我便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对了。于是跟刚上任的里正刘志杰告状,想让他查清楚那些人是不是得了瘟疫,也好早日重视起来,以免更多人遭难。他那时说让我随他去府衙详细说明,结果刚进府衙就看见了少东家,然后我就被打晕了。再醒来,发现自己被关了起来。周围只有我一人,我跟每日来送饭的人打听,他本是不愿开口,但有次被我磨烦了,便告诉我是在池岭的疠所。一直到前两天,你们的同门将我放了出来。”
「他们竟没有杀你灭口?」
张承宗错愕,随后凝眉深思,“是啊……我也不明白。”
「当时他们那些人的症状除了心口发热还有什么?」
“没了。”
“没了?”昊渊觉得奇怪:“比如呕吐,高热呢?”
张承宗摇头:“他们只觉得乏力和心口发热,其他便没有了。但据我观察,这些人面色苍白,指甲紫黑,舌苔呈厚重的灰黑色,体温也低于常人,我替他们诊脉时,脉象断断续续,时停时缓,分明是将死之状,可是吃过药后就会立马变好。”
“你所说的,现在的这些人又好像没有……”昊渊不禁犯嘀咕:“难道当时瘟疫和现在的并不同?”
“现在的人有何症状?”张承宗问。
“呕吐、腹泻,也有许多人吐血便血,再者就是突然发狂,还有抽搐,口吐白沫等等。”
张承宗听罢,身子一抖:“这些症状听起来,像是中了尸毒啊。”
“尸毒?”昊渊回想片刻:“可是这些人身上并无抓咬的痕迹,怎会染上尸毒?”
张承宗道:“仙师所说的‘尸毒’与我所说的应该不同,我说的是尸体腐败产生的毒素,而不是你们所讲的那种灵异之事。”
“啊……那该怎么解?”
“感染尸毒的途经不多,很有可能是与生存环境有关。比如经常接触高度腐败的尸体等等,而死者生前有没有其他传染性疾病也会影响尸体产生的毒素,所以我得先检查病患之后才有可能知道怎么解。”
昊渊又问:“得了瘟疫的只是寻常的百姓,当不会经常接触尸体,可还有其他的原因?”
“尸毒也是会传染的,也有可能不是亲自接触而感染。如果中了尸毒的人很严重,那同他一起生活的人同样也会感染。”
「水,也会传染吗?」
“井水?”
“河水。”昊渊答。
“河水……”张承宗深思,“若上游有异,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