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1、第一卷 第一章

　　灯里的烛火黯了又黯，终于像依依不舍似的喘了最后一口气，一瞬间化成青烟。

　　这代表着他又失败了。

　　在三千年里的每一天，何辽都在重复做着这件事——点灯，焚身，请鬼。

　　点的是肋骨灯，焚的是不净身，请的是一个不算鬼的鬼。

　　“你还在怪我吧。”他喃喃低吟。

　　“师尊，别找了……”秦戎垂下头不忍再看他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只咬牙发恨道：“三千年了，他不会回来了！”

　　秦戎心中唯一敬佩的人——这位当初一人一马雄战百万妖邪的义华天尊，如今剃肋骨，弃印信，自除仙籍，避于极净之地已经过了三千年。每一年的今天，秦戎都来到这，隔着如铜墙铁壁般的百重结界，远远的看看他。

　　何辽那张脸静如死水，颓然又吃力的站起身，从破烂的衣衫中掏出半本完好的蓝皮书，用着干哑的声音沉沉说道：“是时候给你了。”

　　话音刚落，蓝皮书飞身到秦戎手中。

　　秦戎心头一紧：“阴阳集？”

　　那人背过身，声音空灵：“就当恭祝你为任天尊之喜。”

　　秦戎攥着阴阳集，整只手的青筋怒起：“ 你知道，我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何辽背影落寞，未曾回头，依旧没有情绪：“走吧，别再来了。”

　　只片刻，林中结界缓缓隐没。

　　秦戎怒睁的眼睛充满血色，终于激荡着不甘与失望，痛苦地咆哮：“师尊！！！何辽！！！入了这极净之地当真就能断净吗？若真如此你又为何日夜用精血养护他那点魂实！他已经灰飞烟灭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结界内，何辽缓缓抬起眼眸，望着空旷的极净之地无悲无喜。

　　“何处云烟寄锦书，如今青山已惊秋。
　　一水盈盈催归客，生死悠悠两未明。”

　　他拂手一挥，白茫茫的极净之地像一副卷轴那样缓缓打开，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随之浮现在眼前。

　　 第一卷第一章

　　“这凡世还真是让人羡慕的清闲和睦啊！”莫城如双手环抱胸前，笑容满面地打量着镇子上穿梭来往的人们。

　　身旁沈沐眼神黯了下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母亲还在世的话，这里可能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莫城如张开手将他揽进怀里：“好啦，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乖。”说话间，他无意瞥见不远处一个小摊子：“我们去给你娘亲挑两盏河灯，你娘亲看到定会欢喜。”

　　沈沐怅然苦笑，“好。”

　　中元节，俗称“鬼节”，在这一天，世人常以放河灯的方式来表达对已故亡人的思念。河灯样式多为莲花状，大抵并无多少不同。

　　二人站在摊前仔细的挑了两盏。

　　“天命虽有定数，但全凭你如何选择，所以无关仙、魔、人、鬼、妖哪种道，只要你一心向善，无愧天地，自有好报。”

　　莫城如寻声转回身，不远处是个卦摊，那算命先生声音低沉，听不出个语气，正与前来问卜之人浅浅说道。

　　莫城如仔细打量着这名先生——他一袭白衣坠地，眉眼淡然，似笑非笑。说话间，薄唇微张，语似刀，刀刀扎进人耳朵里。他愣神的间隙，问卜之人已拜谢离开。

　　他目光不善随那问卜之人而去。

　　是妖。

　　正琢磨要不要跟上去看看他是不是图谋不轨，那妖转而搀扶着一名挺着孕肚的妇人，两人柔情蜜意的笑容顿时让莫城如一阵错愕，愣神的间隙，再抬头便找不到他们人影了。

　　而那名算命先生不急不躁的整理桌上的东西，看样子是打算收摊了。

　　莫城如紧跟着小跑两步，一屁股坐在卦桌前。

　　“算命的，”他摊开手掌在先生面前，笑容狡黠道：“你看我怎么样？”

　　那算命先生低着头，不急不慢地将手边之物尽数整理完毕后，才站起身，凉眸轻扬看去眼前这位一身玄衣，眉宇间透着那么一股子桀骜的少年。

　　“收摊了，改日。”说罢，便将走远。

　　“诶——你别走啊！”莫城如忙叫他，“‘改日’是什么时候啊？”

　　算命先生停下脚步，侧首回道：“有缘自会遇见。”

　　说完便消失于人群之中。

　　莫城如皱眉，心中暗想：这算命的好生奇怪。

　　“莫城如！”沈沐手捧两支河灯，站在他身后大叫一声，可给莫城如吓得不轻。

　　“我交个银子的工夫，转回身你就不见了，你这副将当的也忒不负责了，回魔域看我不跟父君告你的状！”沈沐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摩挲着抱在怀里的河灯，好像生怕它们受了惊扰。

　　莫城如接着脸色一变，扑通一声半跪在地上，顺势抱住沈沐双腿，哀求道：“哎呦使不得！使不得!还望城主大人饶了小人一条小命！小人一定为少城主两肋插刀！肝脑涂地！抛头颅洒热血……”

　　“行了行了！”沈沐此时已快被街上行人的目光盯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腾出一只手将他拽起来，“快点起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莫城如见伎俩得逞，麻溜溜的起身笑脸相迎。他深知沈沐最吃他这一套，百年间，无一例外。

　　抬眼望不远处便是此地颇负盛名的‘朋来酒家’，他谄媚地挎着沈沐的胳膊：“想必少主大人一路定是累了，不如在此休息片刻，小人叫两壶好酒且当赔罪如何啊？”

　　沈沐冷着脸，甩开他的手：“想喝酒就说想喝酒，别拿‘赔罪’说事儿！”说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朋来酒家走去。

　　莫城如笑嘻嘻的紧随其后。没走两步，他驻足转头看向那算命先生离开的方向，嘀咕道：“怎么觉得眼熟呢？”

　　不过他也没再多想，许是从前来此处时候这算命的也在这里摆摊所以见过的吧！他转念，迫不及待进了朋来酒家。

　　元卿镇最出名的当属朋来酒家的‘如兰春’。

　　如兰春酒如其名，入口清冽甘甜，过后唇齿留香。且这喝酒之人周身并无酒气，却有兰花香味萦绕。莫城如素来喜酒，从前皆是只喝那烈如野火的佳酿，可自打跟着沈沐来这元卿镇，无意间喝过如兰春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小二！来两壶上好的如兰春！”

　　“好嘞客官!两壶上好的如兰春——”店家小二忙招呼着二人坐下，取下肩头白帕子将桌子抹了抹，等二人落座，各倒了一杯热茶，便转身去拿酒。

　　“你怎么那么半天才进来？”沈沐问。

　　莫城如神秘一笑：“方才看见了个算命先生，想找他替我算一卦！”

　　“算命的？你可别没事找事！”沈沐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咱们的身份！离那种人远一点，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可怎么办！”

　　莫城如无奈：“哎呀知道啦，我还没等问呢他就走了。再说了，每年只能出来这么几天，你放松一点好不好？别那么紧张嘛。”

　　沈沐轻斥：“你别太放松我就不紧张了！”

　　旁边桌子也坐着两个人，正聊得起劲。

　　“听说了吗？今晚的盂兰盆会还有天女舞灯祈福！附近这些镇子来了不少人都为一睹天女舞灯这一美景啊！”

　　“我还听人说，这天女美的倾国倾城呦，真想见其尊荣！”

　　莫城如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天女？还舞灯？顿时心生好奇。

　　“敢问二位大哥，这天女舞灯在哪啊？”

　　“就在这凌波湖——”那人说着便伸手指了指门外，道：“你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南走，快出城门没几步你就看见了。”

　　莫城如听完拱手道谢，回身刚要开口，沈沐先道：“不去。”

　　他苦闷：“为什么啊！”

　　沈沐扫量一眼周围： “瞧这架势，去那一定有很多人，我们身份特殊，还是该小心为妙，以免被发现，引起麻烦。再说那是去湖边，你不是怕水吗？你还敢去？”

　　莫城如噘着嘴： “我们出来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以前不是也从来都没有过嘛！你放心吧，就凭你我这点灵力修为，都没有千门山一根草的灵气高，谁能察觉啊？再说我怕的是井水，又不是什么水都怕。”

　　听到此处，沈沐突然脸色一白，神色愧疚：“……对不起。”

　　莫城如后悔失言：“哎呦！你怎么又来了！都怪我，我就不该提！”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他们……”

　　“你够了啊！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不怪你！”莫城如叹息，“算了，不去就不去吧，不就是个舞灯么。”

　　二人皆垂眸，谁也不看谁，脸上都不好看。

　　沈沐拿起酒壶将他们面前酒杯倒满，“去。”

　　莫城如眼前一亮：“当真？”

　　见他欣喜期待，沈沐松了口气，语气却生硬：“我还不知道你？我要是不同意，今晚你也得自己悄悄溜出去。还不如我跟着你，也免得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莫城如笑眯眯：“谢过少主！我保证听话！”

　　两壶如兰春下肚一扫疲惫。此时天色渐暗，夜幕里挂着几点零星。西边晚霞氤氲，薄雾笼罩，街头巷尾弥漫着淡淡光晕。

　　从朋来酒家出来，莫城如不由自主的抻了个懒腰。

　　放平日里此时早已下榻就寝，八成能与周公战好几盘棋了。不过今日便是睡不得的，他长这么大，别说是天女了，就连这仙门中人他也无缘一见。

　　当今有三界——上有九重天，中有忘尘界，下有幽冥界。世间还分五道——仙、魔、人、鬼、妖。

　　‘仙’道，分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天仙、神仙居九重天，鬼仙居幽冥界，而五道中的‘仙’道则指的是地仙与人仙，通常是肉骨凡胎修得灵珠之后的人，他们的门派统称为‘仙门’，在凡世各处皆有分部，由忘尘界浮虞山管辖。不仅如此，浮虞山直属九重天，还是五道地位最高、权利最大的地方。

　　‘魔’道，在五道中是以为统管木石禽兽之精者之地，也就是管妖精的地方，称之为‘魔域’。而五道的‘妖’道，则指的是流于世间不受魔域管制的那部分妖魔精怪。在五道划分前夕，各地妖魔精怪以东南西北各方位，推选出了四名妖王统领各区域。‘魔’道与‘妖’道两者极易混淆，区别就在于‘魔’道有编制，‘妖’道没有。

　　‘人’道，也叫‘凡世’，即是肉骨凡胎，由天子治理，各四道都不可犯。

　　‘鬼’道，生灵死后的魂魄都要入幽冥界评定生平，受赏罚后，过轮回门往生。除去那些得道后非正常死亡的生灵之外。非正常死亡包括元神献祭和元神受损严重魂飞魄散两种。魂飞魄散的散碎元神也要被收去幽冥界，但一般没有再往生的可能，只会游荡在幽冥界，还有碎得太厉害的会被销毁。献祭的就没那么麻烦了，自己就没了。

　　这就是现在的‘五道’。

　　在天地初启，原本只用三界来划分区别，但凡世之人隐鹤潜心修炼终成正果后，本该上九重天入仙籍，他却自请留在凡世，全心卫道除魔，传道解惑。

　　天帝知其良苦用心，遂在凡世与九重天之间开辟忘尘界赠与隐鹤。百年后，追随隐鹤的信徒越来越多，因他而得道成仙更不在少数。所以，天帝特为其授封印信，可率天兵，入仙籍承‘天尊’之位，仅居天帝之下。自此，仙门前身现世。

　　这些历史，莫城如已经几乎能倒背如流了。不是因为他对这些有多感兴趣，而是因为沈沐的老师在每次给沈沐讲课时都要从混沌未开时候开始讲起，然后把五道各由来、职责、人员分工都要说一遍才能进入当日的课业。

　　身为贴身副将的莫城如，自然也得陪着听了。所以就跟着知道不少东西，就比如刚才说到的那些，以及——直到潜山夫人自立魔域不久，于千门山与隐鹤率领的天兵和浮虞山众人一战后，隐鹤与魔域、幽冥鬼都、四妖王立盟止战，划分界地，各自为营，以凡世为界互不侵扰祸乱，自此，五道划分，至今已太平千年之久。

　　与其余四道不同，‘魔’道组成最为复杂。因为‘妖’道四妖王不怎么管事儿，他们底下那些生灵实际上是没有特定的统一组织来管理的，虽然是比较自由，但是，常言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前去投奔的妖魔精怪让魔域甚为庞大。

　　但魔域有两条铁令：一来不可擅自出走，二来不能与其他四道有任何来往。若是违令，就是离道，出任何事都与魔域无关。再者，也自千门山一战后，魔域将这两条铁令可谓做到了极致，凡发现违令或有意违令的即刻就地处决。

　　一直实行至今。

　　这也让不少有心投奔的妖魔精怪望而却步。

　　就算沈沐是魔尊沈怀觐的儿子也不能例外。唯有每年趁着中元节为沈母祈福，莫城如才能跟着沈沐出来透透气。所以看什么都新鲜，瞅什么都好奇。

　　更别说能见天女了。

　　除了这个不说，莫城如最开心就是不用再听沈沐的老师没完没了的磨嘴皮子，更不用整日面对沈沐那两个讨人厌的哥哥。

　　其实他这副将真真是有名无实，说白了也就如凡人那公子哥身边的书童无异。平日里与沈沐一齐练功修习课业，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帮沈沐应付那两位哥哥了。

　　魔尊有三子，翎南城沈巍，翎西城沈煜，翎北城沈沐。三子各位一城，因沈沐年纪尚轻，且并无功绩，故翎北城多由沈巍执掌。除此之外原还有一子，翎东城城主沈漠，号怀祁王，魔帝长子，也是魔尊最为器重之人。但在千门山大战中不幸身归混沌。

　　虽为同父异母之兄弟，这性格却大不同。沈沐自小便饱尝那二位哥哥的欺凌，无奈他又是个软柿子，任他二人戏耍玩弄也不吭一声。如今几位虽已似凡世所讲的弱冠之年，不像孩童时那般顽劣，但那言语讥讽倒也是常有的事。

　　二哥沈巍年长几岁，近年来越发成熟稳重些，对沈沐倒也还算说得过去。而那三哥沈煜不知是不是随了他那蛇妖母亲，长相妖冶不说，嘴巴也毒辣得很。虽说沈沐这二娘三娘都是一个蛇窝出来的蛋，姐妹同心，连夫君也是同一人，可生下的孩子倒是一个威风凛凛八面玲珑，一个却整日拿着把破铁扇到处搔首弄姿。

　　莫城如猜测，魔尊沈怀觐封他这‘副将’的名头，一来是因为沈沐是魔域少城主，他借光蹭来的，二来大概是老爹让他替沈沐防着他这两位哥哥。都是亲儿子，再闹也不能太过分不是，那么万一有过分的时候，还总得有个人来扛打扛骂，或者还手还骂对吧，莫城如觉得自己就是这个角色。否则他一来术法不行，二来灵力微弱，三来还是个病秧子，谁会想要这么一个废物来保护一个几乎不怎么出门的亲儿子？沈沐身边的危险，除了他俩还能有谁？

　　当然他也只是胡猜的，毕竟，魔尊的心思他可琢磨不透。

　　实际上，这些事即便不用魔尊交代也不用给他名头，他也会护着沈沐。

　　因为自己的命是魔尊救的，他自襁褓与沈沐一起长大，也早已视他为亲手足，倘若有一天二人只能活一个，他也绝对会情愿去死，让沈沐活下去。所以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他转过头，看了眼沈沐，会心一笑。

　　沈沐奇怪：“傻笑什么呢？”

　　莫城如不好意思的憨笑，也不知该说什么，胡说道：“真热闹哈。”

　　“是啊，今夜后就要赶回魔域，下一次出来就是明年了，想一想还真挺不舍。”沈沐道。

　　他豪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不想那些！等给咱娘放完荷灯，咱们就去凌波湖看天女舞灯，然后再回朋来酒家把如兰春喝个够！对了，别忘了给瑶儿带两壶回去！”

　　沈沐脸上一热：“用你说。”

　　街上纷纷扰扰，好不热闹。说这元卿镇的中元节过得不比中秋佳节差，倒也不足为过。

　　元卿镇地方虽小，但人口众多，大小节日皆热闹非凡。即便中元节是给亡人过得节日，也叫他们搞的一团盛况。街上摊贩卖什么都有，花灯、纸钱、小玩意儿倒都不新鲜，灵符罗盘也一大堆，莫城如拿起一张灵符摆弄片刻，愣是认不出上面龙飞凤舞勾的是哪位名家手书。自问他出身魔域，怎可能连灵符都不认识？那小贩倒是颇为自信，说是见他有缘硬是塞了两张到莫城如怀里，弄得莫城如哭笑不得。

　　穿过这条小巷就快要到河边，两边尽是一户挨着一户的人家。此刻已入酉时，各家炊烟缭缭，围坐桌前。沈沐透过窗，望着一户人家出神，心中顿时生出些许惆怅。

　　他虽为魔域少主，但出生时生母便难产而亡，他从未体会过寻常人家那般简单快乐、其乐融融的和睦景象。他总是想象若母亲当年继续留在凡间，没有随父君一同回魔域，也许不会克死异乡，或者若她在世，也许自己便不会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苟活至今，日日心怀忐忑。

　　想到这，沈沐不免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