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欲之城》夜遥

6、二（3）

　　车进了医院大门，阮水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是高档私立医院，极为注重保护患者的隐私，这也是阮水青选择这间医院给天蓝治疗的原因之一。
　　罗晓阳已经等在了他的办公室里，阮水青推着轮椅，还没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穿着白大褂的罗晓阳一脸阳光般温暖的微笑：“等你们半天了，快进来吧。“
　　阮天蓝接触的外人不多，罗晓阳算是其中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家伙早已经乐开了花。罗晓阳很潇洒地朝天蓝伸出胳臂，两只大手五指伸开，笑着眨一下左眼：“Give me five！”天蓝笑着往罗晓阳的手上用力拍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击打声，两个人齐声笑叫“嗨”！
　　看着天蓝难得的欢快表情，阮水青心里挺不是滋味，这个孩子的生活太封闭了，他真的很需要一个象能让他在阳光中自由成长的环境。可这样的环境会在哪儿呢？大洋彼岸，会不会就是她和天蓝梦想的天堂？
　　对于象天蓝这样先天性髋关节脱位加股骨头坏死的病童来说，等到长大以后更换人工髋关节是最好的治疗方法，可是在能够做手术之前，就必须依靠一系列的物理治疗手段来让病童的身体关节不会因为长期伤病而变形、恶化。
　　阮水青现在经济上十分宽裕，她早就给天蓝请了专门的治疗师，罗晓阳在检查了天蓝的身体情况之后，让治疗师推着轮椅带他去医院的治疗室再接受复健医师的检查。
　　阮水青目送天蓝的轮椅进入电梯，这才疲累地叹口气，回到办公室里。坐在沙发上，罗晓阳递过来一杯咖啡：“办公室里只有速溶的，凑合喝喝吧。”
　　阮水青笑：“我反正喝不出来好坏，不象你们从小到大喝惯咖啡，我喝都差不多。”
　　“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改天找个好点的咖啡馆，我带你尝尝。”罗晓阳坐在办公桌边，长长的左腿斜伸着，右腿闲适地搭在左腿上，两只手抱着胸，关切地看着阮水青，“好几天不见了，你怎么又瘦了？”
　　阮水青摸摸脸：“又瘦了？没有吧？”
　　罗晓阳笑：“还说没有……水青，没什么事的时候别总闷在家里，出来散散心，带着天蓝出去踏踏青，找不到人陪的话，你有我电话的。”
　　阮水青笑叹：“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可找。”
　　罗晓阳笑着低了低头，举棋不定地思忖着：“水青，暂时你和天蓝去不了美国了吧？”
　　“是啊，可能还要再拖一阵子才能走。”阮水青抿一口咖啡，“天蓝着急得不得了，刚在家里的时候还闹了别扭，说这就要去美国，还说我说话不算话。”
　　“天蓝还小，又一直生病，偶尔情绪急燥很正常。比起别的孩子，他已经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了。”
　　阮水青又抿一口咖啡，抬起眼睛坦然地看着罗晓阳：“晓阳，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
　　罗晓阳久久地看着她，轻轻摇头：“水青，我只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地方？你的朋友不多，现在这种情况下，能信任的人更少，我应该是你信任的人之一，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对我说，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帮你。”
　　阮水青嘴里的咖啡又香又苦：“谢谢你，晓阳，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来麻烦你。”
　　罗晓阳轻松地笑出了声：“那就好，咱们是好朋友，你可千万别跟我见外！”
　　检查完以后，阮天蓝舍不得立刻就回家，在医院和罗晓阳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后面又有两名病人来就诊，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跟晓阳哥告别，坐进车里，离开医院。
　　不得不说现在的狗仔队十分敬业，在阮水青逗留医院的这两个多小时里，记者的几辆车一直守在医院大门外，见她的车出来了就发动，随时准备跟踪拍摄。可是很不幸，为了抢夺有利的拍摄角度和位置，有两辆车和经过的一辆出租车擦撞在了一起，把前进方向的两股车道挡住了一股半。
　　有几名善于抓住时机的记者从车里冲出来跑到阮水青的车边，站在窗外对着车里一通乱拍，闪光灯唰唰闪烁，坐在后排的阮水青和阮天蓝都有点懵，有两名夸张的记者甚至用手指在车窗上敲，见吸引了阮天蓝的注意，立刻有更多的镜头瞄准了他稚嫩恐惧的脸。
　　阮水青揽过天蓝，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看车外兴奋的记者，坐在副驾驶座的保姆心疼地回头看看天蓝，抬手把音响打开，用响亮的音乐盖住车外的喊叫声。已经有记者在大声提问着阮天蓝的身世和亲缘鉴定的真伪，阮水青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死死抱住天蓝，一迭声地对司机说：“快走快走！快点走！”
　　司机是新从宁浦公司调来的，虽然车技娴熟，可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再加上保姆一声高过一声地催促，小伙子急出了一头汗，努力想摆脱围在他车周围的记者们。
　　但是记者们毫不退让，挤挤挨挨之间，车轮带倒了一名摄影记者，设备和人同时重重地摔倒在地，随即便有惨叫声和愤怒的叱责声响起：“撞到人了！有钱人撞到人了！有钱了不起吗！我们记者也是人！打电话，报警！报警！”
　　场面一时之间更加混乱，司机吓得不敢再开动，打开车门就下去检查伤者的情况，后面车里的两名保安下来，可没能驱散情况有些失控的记者们。阮水青一边安慰地拍着天蓝的背，一边紧张地看着窗外一张张满是指责的脸，双手和心都冰冷。
　　更多的车辆堵在了路上，更多的记者赶了来，车窗外只有两名保安，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透过镜头看着阮水青和阮天蓝，这实为母子的姐弟俩都低垂着头，把同样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住所有的伤害。
　　一阵急促的拍打声在阮水青这边的车窗上响起，她惶惑地侧头看过去，车窗外站着的竟然是聂山。他俯着腰正对她大声说道：“我来了！”
　　不知怎么的，一股热辣的泪意从喉间直冲进眼底，阮水青湿着眼眶对他点点头，又点点头。隔着深色的车窗，聂山的脸看起来比平时黯深一些，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却更清晰，他十分粗鲁地把两名记者从车门边硬扯开，一只手抓着拐杖在人群里横推竖挡，另一只手打开车门，再把手伸向阮水青。
　　阮水青没有丝毫迟疑，先把天蓝的手交到了他手里：“先带天蓝走！”
　　聂山修长的左眉猛烈地挑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阮水青两秒钟，点点头，握紧天蓝的手腕把他拖出车外横抱着，拐杖也扔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阮水青的视线。
　　阮水青眼前完全被记者们挡住，她瞬也不瞬地朝着聂山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很快，他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跟刚才一样打开车门，这回没有再问，直接就把阮水青拖出了车，左手揽着她把她护在自己怀里，两个人紧紧偎靠着从记者群中挤出去，阮水青瘦削的身体被他有力的臂膀搂着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被带到了他的车边。
　　聂山的车前没有阻挡，在两名保安的帮助下，他开着车闯过了层层堵截，把一大帮或骂或气或急的人远远甩在身后。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阮水青焦急地问道：“天蓝呢？”
　　聂山看了看后视镜，老练地驾驶着汽车：“我让人先带他回家了，这儿太乱，不能让他留在这儿。”
　　阮水青长出一口气，靠着座位，平复自己太快的心跳。她基本上可以算是个路痴，到医院来过无数趟了，可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发现聂山车行进的方向不对，现在他们并没有往回家的路上走，而是到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越来越偏，已经出城。
　　“你要去哪带我回家！”
　　聂山安慰地笑着，从仪表盘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放进嘴里，再打着火，用力吸一口：“你答应的，我帮了你，你就要帮我做一件事。”
　　阮水青狐疑复狐疑：“什么事？”
　　宁城以北四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叫戈塘的小镇，宁浦钢铁集团的钢铁厂就建在这里。
　　十几年前这是个国营钢铁厂，经营管理不善濒临破产时被聂若林以低价收购了，经过将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现在厂区的面积已经扩大了五倍，拥有员工万余人，年钢产量超过千万吨，企业设备达到国际一流水准。
　　为了更好地发展，聂若林生前购买了厂区旁边紧邻着清浦江的一块土地，投入巨资建起了一座1380立方高炉和年产百万吨棒材、高速线材的两套设备，并在江边建起全新的大型深水码头，方便船舶运输。
　　聂山带着阮水青来的地方，是老厂区的一处废旧厂房，对于聂家人来说，这里的几间高大厂房有着不同寻常的特殊意义，聂若林投身钢铁行业后的第一步，就是从这里开始迈出，这里算是他的起点，也是整个聂家人成功的起点。大家已经一致同意，把这间厂房改建成宁浦集团的企业历史陈列馆，让所有后人都不要忘了开拓者的艰辛。
　　两根拐杖都丢在了医院门口，聂山下车以后只能拖着一条打着钢钉的腿慢慢地向厂房里走去。这里的人包括门卫都不认得他，但都认得他开的那辆车和车前宁浦公司内部通行证上醒目的“00001”号，这曾经就是董事长聂若林的座驾。
　　阮水青跟着他慢慢地走进了空旷的厂房。机械设备停用太久又疏于保养，已经开始生锈，空气里充满了机油和钢铁的味道，抬起头，高大的行吊停在厂房一侧，驾驶舱的门打开着，铰连已经断了一半，斜斜地垮挂在半空中，看起来摇摇欲堕，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一陈旧，就显得阴暗，阮水青往厂房里走了几步就停住，看着聂山继续越走越远，情不自禁哎了一声：“是要在这里说吗？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聂山停下脚步，转过身。厂房里暗，敞开的大门外却阳光灿烂，阮水青恰好站在以门框为边界的四四方方的亮光里，从他站着的方向看过去，背着光的她美丽得甚至有一些神圣。他咬牙忍住伤痛的不适，挺直腰杆微仰起头，站在这洒过父亲无数汗水泪水的地方，神情十分肃穆地问道：“我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聂山的眼角跳动了一下：“你能发誓告诉我的都是真话，绝不欺骗吗？”
　　阮水青垂在体侧的双手握成了拳：“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聂山的唇边有个隐约的笑容：“我想知道，我爸去世时的真相。别对我说什么心脏病，你知道我不会相信的。他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你，阮小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