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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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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番木兰 3
母后在她还只有两岁多的时候病逝,这种死就象是在书上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字,跳过去也不影响对文字的理解,很陌生,很遥远的感觉。
和亲来北遥时与父皇匆匆一别,困居元狩宫三年后知道他老人家已经驾崩,但是因为早就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再相逢,分别的悲伤冲淡了死讯传来时的悲伤,这种死仿佛是暮秋时听到的最后一声虫鸣,很遗憾,很无可奈何,但又无力挽回。
北遥先帝和先太子祁永都死在宁无瑕面前,他们的死,一个让她惊惧振奋,一个让她如断手足。
宁无瑕不是第一次直面死亡,但是第一次对祁玉口中说出的那个‘死’字感到难以理解,她默默地沉思着,甚至把他推开一些,垂眸去看他是不是在笑,这是不是又是一次带着恶意的耍弄。
祁玉确实在笑,笑得很平淡很随意很无关痛痒,好象他刚刚说的并不是他自已的生死,而是别的什么人的故事,他不过是道听途说,拿来逗个乐子而已。
被宁无瑕推开,祁玉有些不满意,把脸又贴回她胸前,偎靠了一会儿,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腹部。他掌心的温热隔着衣衫清晰地贴合着她的皮肤,宁无瑕眼中立刻聚满泪水,也立刻明白了祁玉举棋不定的原因是什么。想必他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所有人的去路,包括她,包括祁山。但是现在多出一个孩子,他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哪儿有什么人可以真正地预知一切后事呢,活得久了,经历得多了,才会懂得不能把自已的意志凌驾于命运之上,试图操控自已或者他人的人,到头来往往才是会被命运摆布的那一个。宁无瑕早已经放弃挣扎了,但是祁玉还没有学会顺从,即使如他所言已经快要到生命的尽头时,他还想要把一切都把控在手心里。
“让我走出元狩宫,也是因为这个么……”
祁玉轻笑:“我原本想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回卫国,回你的昭华宫去。留在北遥也行,老三一定会护你周全,将来你年老色衰脾气又坏,有你的娘家侄女当皇后,你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宁无瑕摇摇头,泪水落在祁玉的头发与额头上。
“你若生下女婴还好,若是男婴,以你的才智性格,估计教养不出合格的皇子,还极有可能被人所趁,利用孩子威胁老三的皇位。我北遥现在面临着数百年难遇的契机,老三会是个伟大的皇帝,在他的带领下北遥必将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辉煌,我不能容许任何人有任何阻碍他的机会,即使是我们的孩子也不行,你能明白吗,无瑕。”
宁无瑕泪如雨下:“你,你下得了手吗……”
祁玉长久地沉默着,最终缓缓摇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无瑕,告诉我。”
宁无瑕突然想到什么,用力推开祁玉,急切地说道:“还有两粒赤豹丸,不管你中了多重的寒毒都可以起死回生!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活下来!”
祁玉轻笑:“傻不傻,三年前我就知道你有赤豹丸,要是能救我的命我早就吃了,还会等到现在?”
宁无瑕乍喜乍悲:“不试试怎么知道,赤豹丸是我卫国圣药,可解天下诸毒……”
“我体内的不是毒,名为寒毒,实则就是寒气侵体滞留经络,长久以来难以痊愈的内伤。你们卫国的圣药只能解毒,却不能疗伤。”
“那怎么办?总有办法的!”宁无瑕握住祁玉的双肩,激动难抑,也哀伤难抑,“你们北遥蛮野落后,哪里有什么名医圣手,去卫国,你与我同去卫国,我卫国煌煌□□英才辈出,论起医术高妙岂是你们北遥医牛医马的土大夫们可以比拟!回卫国,这就回去,我让皇兄颁旨天下遍寻名医,一定可以治好你!”
祁玉笑出了声,揽住宁无瑕的腰:“天下间最想要我性命的人,你猜是谁?”
宁无瑕顿住,皇兄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可不仅仅是大舅子和妹夫,他们更是彼此征战了数百年的两国的君王,没有一个卫国人不痛恨北遥蛮夫,没有一个北遥人不渴望着彻底占领卫国温暖富饶的国土,一旦皇兄知道祁玉重伤的事,他只会盼着祁玉死得更快些。更何况以祁玉的骄矜自傲,他宁可死也不会向卫国的皇帝屈尊求助。
该怎么办?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是真的?真不是个玩笑?
祁玉抬手,用指尖轻轻勾去宁无瑕的泪水,笑叹道:“能有你这么多眼泪,我死之后也当欣慰了。无瑕,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宁无瑕握住他的手,连连点头:“你说。”
祁玉想了想,反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将来孩子长大了,在他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母妃活着的时候我始终怨恨她,现在后悔莫及,别让我们的孩子象我一样。在怨恨中长大不是个好滋味。”
宁无瑕咬牙怒道:“你若不能好好地活着,我一定让你的孩子怨恨你,想要让他不象你一样,你就努力活下来。”
祁玉笑着拥紧宁无瑕,在收搂双臂的时候十分仔细地不压迫到她的腹部。长久以来宁无瑕心中对他的怨气与恐惧,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面前消散如烟。如果三年元狩宫里不见天日的生活是一场噩梦,宁无瑕却突然不想让这场梦太快醒来,她闭起眼睛回报以更加热烈的拥抱,不明白自已为什么在知道他快要死的时候会这么悲伤。
在述岩被阵斩之后,皇后述氏就没有公开露过面,据说一直留在清泉宫中养病。后宫中的女人倚仗的无非是家世和子嗣,现在乌山部已经被剿灭,皇后又无子,绝大多数人都猜测皇后的凤冠可能即将易主。
皇后的继任者会是谁?这一点颇费思量,如无意外人选应该会来自在这次剿灭乌山部中立了头功的秋胡部。只是秋胡部经此一役实力大损,已经不再是可以与皇族抗衡的最强部族了,选出一位秋胡部的新皇后对皇帝摄服天下没有任何助益。
而且皇宫中还有一位身份尴尬的先太子妃,如果皇帝被这个卫国女人迷了心窍,当真要不顾一切立她为后,那么在乌山部被砍得滚滚的人头面前,谁敢出面阻拦?杀戮可能不是巩固皇权最好的方式,但绝对是见效最快的方式。
也有几个忠君爱国的有识之士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拜帖递进了丞相府,想让唯一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顾老丞相提醒皇帝,但是顾老丞相也象述皇后一样抱病不出,躲在府里休养,谁也不见。
还有一位也有足够的身份来劝诫皇帝的人是赵太后,只不过她老人家久居深宫,这三年来就连秋胡部的亲眷都不接见,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
放眼北遥国内,如果还要再找一位能在皇帝面前进言的人,当然就只剩下还在北郊皇陵中被罚思过的靖安王祁山。
在乌山部被突然地剿灭后,不止一个人意识到皇帝把靖安王关到皇陵去的真正用意,是想把祁山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北遥已经有了一位让人畏惧的皇帝,不需要再多一位让人畏惧的王爷。述岩是不是真的罪及全族,这一点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是不是想用这场杀戮来遏制国内两个势力最大的部族,这一点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只不过皇帝用丝毫不推诿的态度一肩担下了这场杀戮的所有责任,这实在不能不令人钦佩又胆寒。
乌山部被剿灭后数日,祁山的禁足令被解除,他悄然离开了皇陵。踏进京城城门后的靖安王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他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有宁如真的靖安王府,对于这个硬塞给自已的王妃,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其实有时候扪心自问,是不是把深藏在心底里对母妃的不满全都转嫁到了这个同样来自卫国的宁氏身上,但是他无法克制自已的内心,只要一想到宁如真,就会有种对宁无瑕的愧疚油然而生。
勒住马缰,在人来人往的匆匆街头停驻了很久,犹带征尘的靖安王爷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自已的心,他扭转马头离开了通往王府的道路,打马向着丞相府走去,不管怎么说,离开了这么久,先去拜见一下师父也是应有之义。
顾摅虹所谓谁也不见的‘谁’,当然不包括宁无瑕。在知道元嘉公主已经到了府门外时,沉稳如顾摅虹也不禁有些愕然,他没让宁无瑕等太久,匆匆理好冠服就快步走出去迎接。
宁无瑕的来意老丞相心知肚明,在已经知道祁玉的伤势后,想必她还没能完全接受现实,心里还存着几分期盼,所以才来向顾摅虹求证。皇宫里的皇帝之所以能放她出来走这一遭,必然是想要彻底打消她的妄念。
将贵客迎入内堂后摒退左右,果然宁无瑕毫不掩饰,径直开口说道:“他说的是真的吗?当真无法救治?”
顾摅虹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宁无瑕,没有放过她焦灼的神情和双眼下脂粉盖不住的青黑眼袋。明显憔悴了许多的宁无瑕让顾老丞相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些酸涩,但也有些释怀。
大家都是敞亮的人,说话不用藏着掖着,顾摅虹抚了抚雪白的须髯,略一思忖,点点头:“陛下所言句句是实,不过或许还有生机尚存。”
宁无瑕猛地站起来,眼前都有些发黑:“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
顾摅虹也站了起来:“我北遥地寒天冷,每年春秋冬三季都会加重陛下体内寒毒,如果可以找到一个烈暑酷热之地久居,以内功诊治,辅以灵药,侥幸能再借上几分天助,或许可以令陛下延年。”
宁无瑕欣喜万分:“往南方去,南海深处烈暑酷热的岛屿不知道有多少,泛舟南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达。既然有这样的法子为什么不早说!”
顾摅虹点完了头,又摇头道:“自圣光帝始,北遥祁氏皇族就没有被俘的男子,更没有客居异国的君王,陛下绝不会为了求生而踏足卫境,除非……”
“除非什么?”
话音未落,宁无瑕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祁玉不会踏足卫境,除非北遥攻占卫国,把卫国也变成北遥的疆土,那么他才会按照顾摅虹说的这个办法,到南方去找一个适合疗伤的地方,才会有可能活下去。
顾摅虹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极肃穆地说道:“国家大义面前生死事小,这一点,陛下比我更坚持。”
匆匆前来又匆匆而返。如果宁无瑕是个北遥人,那么她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鼓动祁玉发兵南征,即使北遥现在的国力并不能支撑起一场灭国之战。可如果能有丝毫希望可以救他的命,那么穷兵黩武就穷兵黩武吧。
但是她远离故国嫁到北遥来是为的什么?那么多宁氏女们远嫁异国为的又是什么?不就是寄希望于用一场又一场和亲来维持眼下可笑的和平,让卫国能够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吗?一边是故国,一边是祁玉,这个选择题的答案是那么显而易见,但是宁无瑕在走出丞相府的时候却是那么地心慌意乱,这两者孰轻孰重,她没办法掂量,也不敢掂量。
魂不守舍地走出顾府时,宁无瑕连辞别老丞相都忘了,任由侍女搀扶着停在府门前,等着登车回宫。
突然间就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宁无瑕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顺着这种感觉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祁山正带着仆仆风尘端坐在马背上,隔着一条并不太宽阔的街道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