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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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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番梨花 2
顾摅虹再一次半夜三更被急召入宫时,御书房内外已经站了数名太医,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凝重,并不是因为元嘉公主的病势,而是因为皇上沉肃得吓人的脸色。
元嘉公主坐胎不稳下红滴沥,有流产征兆,短暂昏厥后苏醒过来,已经服了安胎定神的药剂,但是死活不肯让太医以针灸术施针保胎。皇上正在东暖阁的内间里温言抚慰,奈何元嘉公主自小怕针,见到闪着银光的细针就惊恐,这辈子只被扎过一次,还是在摄山离宫里由靖安王亲自动的手。
元嘉公主几滴眼泪一掉,皇帝立刻把擅长针灸的太医撵了出来,守在外头的同行们悄悄围拢过去打探消息,都用袖子掩住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顾摅虹地位超然,未经禀报,直接就由苗金翅领进了东暖阁,这种时候也没功夫施礼寒暄,他径直走到卧榻边弓下身子,将手指搭在了宁无瑕的腕上。顾摅虹虽是国医圣手,但妇科小儿科上头不曾用心钻研过,此时此刻能想出来的法子和外头的太医们大同小异,保胎之术无外乎就这几种。
顾老丞相皱着白眉仔细思忖着,忽然对守在一边的祁玉说道:“不是说公主有赤豹丸吗?药丸现在何处?”
祁玉眉头皱紧,脸上顿时现出厉色:“她是中了毒?”
“赤豹丸最主要的功效就是治疗妇人滑胎难产等急症,解毒还在其次,药丸在宫中吗?”
祁玉听了这话,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他缓缓摇头,看着卧榻上脸色灰败闭目轻泣的宁无瑕,沉声道:“赤豹丸在老三手里。”
曾经的新野王府侍卫统领,如今的御前侍卫统领高勒奇带着两名侍卫离开京城,打马没命地向北郊皇陵奔去。虽然已经是春天,夜晚的风吹在身上还是透骨凉,可无论是马还是马上的人全都汗湿重衣,被体温一蒸,俨然像是在冒着白汽。
高勒奇还没见过皇上这么急迫的样子,领了口谕之后他一刻都没有耽搁,立刻赶往皇陵找靖安王爷拿药。皇陵不算远,最好的战马用最快的速度跑起来只用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望见了皇陵又高又长的围墙。陵园大门紧闭着,高勒奇等不及叫门,奔行到大门前,人不落地,直接从鞍上踩蹬跃起,翻身跃过高墙。
脚还没落到实处,已经有数道风声向高勒奇袭来,高统领一边抵挡一边大叫:“三爷是我!圣上有命!”
新野王府和靖安王府从来都走得很近,两边府里的下人们彼此相熟,尤其是三年前靖安王府的郎塔受伤不能履职时,高勒奇一肩担起两座王府的侍卫安保管理,和靖安王府的侍卫都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一听见高统领的声音,靖安王府的侍卫们纷纷停下,郎塔高大的身影也从暗处蹦了出来,哈哈大笑着朝高勒奇张开双臂:“原来是高哥哥,我还当是小贼呢,哥哥的身手还是这么好!”
高勒奇没时间费唾沫瞎聊天,后退一步躲开郎塔的熊抱,急声道:“快去叫醒王爷,有急事!”
祁山还没睡,正在皇陵第二进院落的居处外练拳,远远的也听见了高勒奇适才的一声大叫,疾步从内院里赶了过来,沉声问道:“皇上有什么旨意?”
高勒奇拱手施礼:“王爷,皇上命属下来取赤豹丸。”
祁山大惊:“皇上出什么事儿了吗?”
“皇上平安无恙,是……”高勒奇也是三年前往事的亲历者,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元嘉公主小产,顾丞相说赤豹丸能保胎,命属下来取。”
祁山脸上血色顿失,月光中却也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他猛然变得急促的呼吸,他只愣了极短的时间,便快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备马!”
郎塔情急之中赶紧来拦,高勒奇也慌张地追上去张开双臂:“王爷,还请速速取来赤豹丸,属下也好回宫复命!”
祁山沉声:“我亲自去送药。”
郎塔连连摆手:“皇上有严命,您不能出皇陵半步。”
祁山冷笑:“你也来拦我?”
这三年间祁山就没怎么闲过,一直在打仗带兵,除了身体更加强壮,身上也多出了一种极有威严的压迫感,象座小山一样的郎塔被他一瞪,不由自主后撤了两步。身边的侍卫队伍中却走出来一个人,手腕轻挥,一条火红色的长鞭便擦着祁山的鼻尖抽出一道暗影,一个脸上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红色蝎子的女人大步走到祁山面前,扬起脸森然与他对视:“他不敢拦你,我来拦,只要我虞毓德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出不了这个门。”
高勒奇急得一脑门子汗:“都什么时候了,宫里等着赤豹丸救命呢!王爷千万不敢再耽搁了,皇上说要是属下不能及时取药回去,就要砍我全家的头!”
红蝎子放完狠话,又暗暗地叹了口气,盯着祁山说道:“也没有小叔子探望小产的嫂嫂这个道理,你不方便去,把药给我,我亲自送到不糅手里。”
祁山心中急如烈火,连两只眼睛都觉得似被燎烤,一阵阵地干涩,但他也知道情势危急,从衣领中拉出系挂在脖子上的一只小白玉锁,扯脱系绳,交到了红蝎子手里。红蝎子当即转身,身形飞快地向前掠出,一眨眼间就掠过高墙落在了高勒奇等人来时的一匹马背上,马蹄如急雨落地,疾朝着京城的方向奔去。
这一夜直至天明,祁山就没有再挪动过一步,始终面朝着京城的方向遥望着。他身上穿着练拳时的单衣,衣襟在猎猎夜风中久久地晃动。郎塔悄悄遣走所有侍卫,留给王爷一个独处的空间,他则关切地守在远处,一会儿朝王爷这边看一眼,一会儿又看一眼,只看得原来挂在中天的月亮缓缓西沉,东边天际上泛起红光,天空中最后一颗启明星完全消隐,一轮红日向上冉冉升起。
郎塔心中感叹,但是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并不能完全理解王爷的心思,至于吗?世上女人千千万,王爷怎么就心甘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再说人已经在宫里皇上的身边,这下子又怀了孩子,王爷怎么还是一副丢不开放不下的模样?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气势都哪儿去了?看京城里流行的从卫国来的南戏,经常能听到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没想到王爷也是这样的人。
京城皇宫御书房里,坐在书案后的祁玉面露疲态,一双眼睛却灼然地望着坐在椅中的顾摅虹。顾老丞相明白皇上心中所想,轻叹一声,拱手道:“公主服了三年避子方,应是耐了药性,而药方子上的药量始终如初未经增减,所以才会误结珠胎。这是老臣的疏失,请皇上降罪。”
祁玉闻言,垂下眼眸,看着书案上一只小小的白色玉锁,手指在玉锁上的某个突起处用力按下,锁盖便会弹出,露出里头两粒小小的红色药丸。
半夜时分火急火燎让高勒奇去取的药,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宁无瑕服下。顾摅虹明白皇帝内心的交战,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祁玉把锁盖合起,不一会儿又打开,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个动作,很久之后站起身离开东暖阁,出了御书房往元狩宫的方向走。
宁无瑕已经被送回元狩宫休养,为了不让她的情绪过于激动,消失了三年的红蝎子虞毓德送药来之后并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而是和闻讯赶来的妹妹虞侧妃抱头痛哭,细诉离愁。
祁玉轻轻的脚步声没有惊醒躺在床上发呆的宁无瑕,他走到床边坐下,盯着醒过神来的她看了一会儿,把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揭开,趴下去小心地把脸偎贴在她腹部。宁无瑕轻声唤他的名字,他竟然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个噤声的手势,象是正在仔细地听着什么。
宁无瑕满腔的酸涩被他这副模样打败,忍不住笑出了声:“傻么?现在能听见什么?”
怕压着她,祁玉侧过身躺下,躺的位置比较低,正好可以将脸颊埋进宁无瑕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都是我的错。”
宁无瑕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道:“不怪你……是日子不好……不止是先帝的祭日,也是祁永的祭日啊,我们不该……”
“祁永若见我们男欢女爱,只会乐见其成,绝不会使出什么阴损手段。”
宁无瑕揽着他,热烘烘的一大只,连她腹内冰凉的刺痛感也减轻了一些:“你还没告诉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到东宫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祁玉闭起眼睛,太多重负压在肩上,还有忘不了的过往,斩不断的情愫。只有在她怀里可以暂时平静地休息一会儿,让自已假装什么都不会发生,假装一切可以象现在这样继续下去:“没事,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宁无瑕眼角微跳,轻笑了一下:“这个孩子,不能留吗?”
祁玉的呼吸也停了片刻,然后仍然埋在她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瑕,你愿意生我的孩子吗?”
宁无瑕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三年时间里,她曾经有一段时间疯狂地害怕自已怀孕,每个月疯狂地盼着月事来临,渐渐地,她开始觉得自已始终没有怀孕,大概是因为先帝的诅咒,或者因为这座皇宫的风水不好,又或者是因为祁玉不想让她生下祁姓的后代。不管因为什么,对于她来说,一无所出都是种幸运。然而今天一旦知道腹中有了条小生命,她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担忧害怕,反而是祁玉的这句问话让她的心渐渐向下沉,惊怕得渐渐开始僵硬。
愿意还是不愿意?宁无瑕从没有这么认真地思考过一个问题,三年来的历历往事从眼前飞快闪过,三年前更多的往事也久久难以忘怀。她揽紧祁玉,整个世界里曾经属于她的一切人和事都远离了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怀里这个男人,她依赖他,但又害怕他,想远离他,但是离开了他似乎根本没办法生存。宁无瑕把眼泪忍回去,很诚实地对着祁玉摇摇头:“我不知道……”
祁玉五指张开,手掌覆在宁无瑕腹间,象根羽毛一样轻轻地来回摩挲。宁无瑕的眼睛眨了一下,泪水还是流了出来,她抬起胳臂,扳起祁玉的脸,皱着眉严肃地看着他:“一定有事,你别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