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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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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番海棠 3
祁山正在马背上,向着北郊皇陵疾驰。祁川打马紧跟在三哥身边,不时侧过头去看他,但身后跟随的手下们太多,有些话实在是不方便当着别人的面说。
祁山被老七这一会儿一眼一会儿一眼瞅得皱眉,举起右拳摆动一下,跟随他多年的部下们不约而同降低马速,渐渐停了下来,他则将马缰向右侧带一把,驶离官道,跑进了泛起新绿的草原中。祁川见状也跟着拐弯,和祁山一前一后向草原深处跑了一段路,直至周遭再也没有一只耳朵才勒停马缰。
祁山肃然端坐:“有什么话,说吧。”
太阳开始西沉,东边的天空里还是一片碧蓝,西边的天空中已经泛起了一层橙金,夕阳的光线斜照下来,在巨大的绿色画布上拖出长长一笔饱蘸了烈焰的金红色光路。祁山在进城后就卸了甲,换上了一身石青色的团龙朝服,阳光在他的袍角上和发际边镶了一圈金边,往战场上走一遭,他身上凭添了几分沉着的气度。
话到嘴边,祁川又开始斟酌,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以什么样的身份开口。他是打算质问三哥,在皇宫里为了宁无瑕和述岩闹上那一出,将靖安王府里还在等待着他归来的宁如真置于了何地?祁山也不催促,就看着老七垂着眸琢磨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有什么话要我帮你捎回府里吗?好容易回来了,连府门都没踏进去一步,三嫂……恐怕会担心……”
祁山当即冷哼一声:“哪门子的三嫂?我没答应要娶她。”
祁川被这句话呛得有些薄怒,也跟着冷哼:“你答不答应,她都是你的人了。”
祁山简直要气乐了:“我连她的面儿也没见过,怎么竟成了我的人?”
“祭拜过天地,敬告过祖先,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抬进你靖安王府的,你想不认账也不可能!”
“简单,一封休书的事,你回去就帮我捎句话吧,她的东西自已收拾好,休书一送回去立马给我走人,我靖安王府的贱地配不上她景平公主的贵足。”
祁川胸膛起伏:“休妻也要有个理由,七出之罪,她犯了哪一条?”
祁山笑出了声:“不是她的理由,是我,我在战场上受了伤男纲不举,往后夫妻间房事难谐,惟恐误妻终身,忍痛和离,行不行?”
“三哥!”祁川一声断喝,“她做错什么了你这样厌恶她,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祁山收起脸上的笑容,和老七对视了一会儿,眉头微皱,转过脸看向正在向西沉落的太阳,和草原上时刻都在变幻着的色彩:“那么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
战场上的厮杀,数千里的奔波,都在祁山脸上留下了难掩的风霜痕迹,似乎是被夕阳太过炽烈的光线影响,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睫有些颤动,全身上下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风从草原的深处吹过来,带着青草香和泥土的气息扑到他脸上,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唱歌,祁山凝眸,仿佛能听见一个单薄清冷的声音在小声地哼着,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
这两句诗是两百多年前的卫国皇帝写的,南边儿的人说雁南归,草原上的人却是说雁北回,到底哪里才是大雁的故乡?宁如真和他,谁错了呢?南归和北回,谁错了呢?就好象是一场说不清的聚散,说不清的悲欢。谁都没错,谁又都错了。
祁山叹息一声,再看向老七的时候目光柔和了许多。答不出的这些问题,不过是在人生中多增添一缕愁苦滋味罢了,这种滋味咀嚼得久了,有时候还能从中品出一丝甜美。不糅带给他的,永远都只会是甜美。
靖安王对着七弟笑笑,挥鞭叱马在草原上快速奔驰起来,也学着她的腔调接下去哼唱,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北郊皇陵名义上是皇陵,其实和京城皇宫中的天坛灵殿一样,也只摆放着先祖的灵位,这里大片平坦的土地下头一位皇帝也没有埋。北遥两百多年来的皇位更迭全由鲜血书写,那些个先帝们吸取了前辈的教训,纷纷效仿前朝可汗设立疑冢,没人知道陵墓的确切位置,避免了死后还有可能要遭受的羞辱。
皇陵的陵地面积很大,建筑却不太多,三进的院落并不象皇宫那么富丽奢华,除了一个‘大’字,找不出皇陵建筑别的特点。
祁川把三哥送到皇陵,陪着喝了几杯酒,趁着夜色未深往回赶,回到京城时已经很晚了。停住马在街头犹豫了一会儿,祁川打马往靖安王府的方向走。如果不借着今天的机会说是帮三哥带话,他下回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登门拜访。
但是在坐进靖安王府的厅堂里,听见宁如真走近的脚步声时,祁川又后悔得想要转身就跑。他到底在干什么?明知道自已对她生出了不堪的心思,不说远远地躲开,还老是往近处凑!
宁如真原也不打算出来见祁川,这么晚了,又是弟嫂之间这种尴尬的身份,但是听说靖安王有话托着捎回府里,她又不得不出来见上一面。为了避免闲言闲语,厅堂里站了一堆王府的管事和仆婢,孙嬷嬷和春夕当然也跟着公主一道出来见客。
别的人还好,春夕一见到祁川,也是先惊喜,然后没有了喜,只剩下惊,她失态地捂住嘴,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和公主这些日子消瘦低沉的原因,再看向自家公主时,两只眼睛里全是泪。宁如真反而已经能够较为坦然地面对那张曾经让自已日夜思念的脸庞了,她很端正地微笑着,对祁川说道:“多谢七弟,不知王爷有什么话托您带来?”
听她唤七弟,祁川就更后悔:“三哥怕三嫂忧心,特让我来叮嘱一声,他一切都好,不用牵挂,过些日子就能回来了。”
宁如真垂眸听着,然而这一句完后祁川就闭起了嘴,等了一会儿也没再听见下文。她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这么句话还值得半夜里敲门过来特地说上一回吗?和祁川视线相接的时候,宁如真多少明白过来一些,隐约猜出了他的用意,脸上顿时有点发热。
祁川带着难言的悔意和沮丧匆匆告别,快步走到府门时,王府总管一溜小跑从后头追上来,脸上堆着笑先告个罪,然后说王妃有话想问他,王爷刚回京城就去了皇陵,身边一应用俱应该都不齐全,不知道思过是个什么规矩,王妃能不能过去探望。
想着三哥今天说的那些话,祁川真想拦住宁如真,他回头望向幽深的王府,以往这是他最爱登的门,可今天熟悉的高墙院落却让他急欲逃离。祁川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地点了点头,对总管说道:“当然可以,三嫂什么时候想去,我送她去皇陵。”
离靖安王府不远的皇宫中,述皇后又一次来到御书房求见皇帝,哥哥贸然离京的举动让她担心,再加上哥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会开口向皇帝讨要宁无瑕,他这哪是帮妹妹出气,分明是帮妹妹在揽祸。
述皇后越想越不对劲,哥哥述岩只是看似粗莽,但其实心思细腻极为机智,就算他当真是想借着宁无瑕给皇帝难堪,应该也在酒过三巡之后借着醉意再开口,这样事后还能给自已找个发酒疯的退路,不至于闹得太难堪。然而宴未开席时他就急不可奈地跳出来挑事儿,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根本就不想赴这场酒宴,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能、更不敢继续留在宴席上。
只是述皇后再次扑空,皇帝已经离开了御书房,也没有回元狩宫,更没有去后宫中任何一位妃嫔的住处,深夜里,他竟然只带着苗金翅一个人,去了三年都没有踏足过的东宫。
人是万物之灵,东宫翻修得再怎么精致、打扫得再怎么干净,没人住在这里就没有人气,即便是大白天阳光晴好的时候走在东宫中,也会让人有种沉肃森然的感觉,风吹在身上都会觉得阴冷。
祁玉昂然缓行之间,突然开口唤道:“金翅。”
苗金翅心里打着小鼓,拱手道:“奴婢在。”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苗金翅顿了顿:“奴婢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是先帝殡天的日子。”
“三年了,这么快。”
苗金翅将腰身躬得低一些,心里揣测着皇上提起这个话题的用意。祁玉又走了一会儿,沉声道:“三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还记得多少?”
苗金翅手心中冒出微汗:“奴婢脑子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祁玉轻笑:“斯君罔上,这是死罪。”
苗金翅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皇上恕罪!”
“狗才。”祁玉轻叱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苗金翅赶紧爬起来拍拍袍子上沾的灰,紧跟在皇帝身后。祁玉望着四周已经和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叹息道:“太后的一番苦心令人感叹。金翅。”
“奴婢在。”
“有一件事,朕想让你去办。”
“奴婢万死不辞。”
祁玉点点头:“卫国皇宫里的昭华宫,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吧。”
“是,公主自幼便居住在昭华宫中。”
“听她念叨过,你想办法到昭华宫里的玉兰树底下采一点儿土来,不用太多,一小捧即可。”
苗金翅心中纳闷,但不敢细问,这件事其实不算难,比起刺探情报或是出卖旧主,这不过就是费点儿银两贿赂几个宫女太监的小事,他放下心来,响亮地回禀道:“奴才尊旨,请皇上放心。”
可还没有完,祁玉继续说道:“老三从皇陵离开之前,把土弄回来交给无瑕,就说,土是老三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