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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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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番桃花 2
被祁玉抱着腾云驾雾般飞回驿馆卧房中,躺回床上的时候,屋子里被迷香放倒的侍女们还都倒地昏睡不起,宁无瑕暗自庆幸,好在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没人摔伤。
逃出京城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先跟她打个招呼就果断行动,宁无瑕心里却对祁永这种不靠谱的举动没有一点抱怨,细数起来也不过十数面之缘而已,他完全可以对宁无瑕置之不理,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在自已都活得很艰难的情况下,还要冒着风险想尽办法来救她。
躺上床,第一眼看到玉牌,宁无瑕赶紧把它推到枕头底下。玉牌是祁山随身带着的东西,谁知道祁玉是不是认得。这个欲盖弥彰的举动看在祁玉眼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很稳妥地放下来,再顺手把帘帐理了理,转身欲走。
屋子里虽还有几名侍女,可都还在昏迷之中,祁玉若是一走,这间小院儿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活人。宁无瑕今天晚上受到了太多惊怕,她下意识地朝着祁玉的背影伸出手去,帘帐在他身后合拢,她指尖只触到了柔软的绸幔。
收回手,宁无瑕向着床里缩了一缩,两只手拥着被子,又向里缩了一缩。她没有武林高手的耳力,听不见祁玉的脚步声,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已经离开了,只知道屋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心惊胆战的自已,生怕北遥皇帝会循着踪迹追过来。
帐子上出现的人影让宁无瑕猛地坐直,屏住呼吸僵住不敢动,定定地看着帘帐被揭开一条缝,一只手从外头伸进来,手里握着一杯还冒着热汽的茶。
宁无瑕有点傻,她看着祁玉黑色的衣袖和袖口收紧的束腕,还有他修长手指之间白色的瓷杯,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不是该伸手去接。祁玉等了一会儿,把胳臂往帘帐里又伸进去一些,低声道:“喝不喝?”
“喝喝喝!”
宁无瑕赶紧凑过去伸手接,心微慌意微乱,不知怎么地竟然没能握住瓷杯,满满一杯茶全都洒了出来,沾湿了一大片被褥。她的脸胀得通红,就听得外头祁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开,没过多一会儿又递过来一杯茶。
这回祁玉把帐子拉开了一些,连人带胳臂一起探了进来,宁无瑕为了稳妥起见伸出两只手去接杯子,他却向后让了一让,然后再度把递子朝她递近,看那架势,竟是有点不太放心她的毛燥,让她就着他的手喝水的意思。宁无瑕被人侍候惯了,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适,再加上确实渴得厉害,便朝瓷杯和他的手伸长了脖子,轻启红唇要喝水。
新野王爷侍候人,那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两个人的姿势角度配合极不默契,元嘉公主不是够不着喝就是必须大口急咽,情急时她抓住他的手腕,好容易顺顺当当地喝了小半杯。用袖子擦擦唇边的水,宁无瑕想一想,又有些担心,便把头伸出帐外,对着祁玉低声说道:“我一会儿……还要喝水……”
祁玉将瓷杯放回茶几上,缓步走到屋角书案边,背对着床榻坐下:“我不走,你睡吧。”
宁无瑕带着点儿被人撞破了小算盘的窃喜,老老实实地躺下继续睡觉,迷药的残留作用很快显效,或许还有祁玉守在一边让她很安心的缘故,她没过多长时间就沉沉地睡着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祁玉唇角微扬。这么轻而易举地看破一个人的心思,原来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书案上头没有书,只有简单的笔墨和两迭素笺,厚厚的一迭是没有写过字的,薄的那一迭上都留有元嘉公主并不算秀美的字迹。祁玉坐了好一会儿,听着她已经睡沉,便探手将她写过的那几张素笺拿过来,逐一翻看。
不是什么锦绣文章,只是随手录的一些诗句片段。
冰塞长河,雪满群山。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铄铄霞上景,懵懵云外山。
徒觉炎凉节物非,不知关山千万里。
雪满群山开画障,同凭阑干意几般。
诗句杂乱,东一句西一句,祁玉仿佛能看到宁无瑕枯坐在书案边,不敢向任何人表露自已的心绪,只能绞尽脑汁回想自已背过的念过的诗,找出其中每一句包含着‘山’字的句子。
这种幼稚的举动,以往听到也只会觉得可笑。可今夜听着宁无瑕安睡时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独有的淡雅玉兰花香,新野王爷放下手中她写的那些个诗字,站起来绕到书案正面,稍磨了两下墨,取笔在一张洁白的素笺上信手便写。
单写一个‘山’字又有何难,他能写出来的只会更多。
诗翁琢句玉无瑕,淡墨稀行秋雁斜。
青山不异,白玉无瑕,长安路上未归客,寻溪由自摘杨花。
仙子衣裳云不染,天人颜色玉无瑕。
放下笔,看着素笺上墨色饱满的几行字,祁玉笑了,他笑着摇摇头,拿起素笺走到火盆边,毫不迟疑地将素笺投进了火中。白纸哪经得起火舌舔烤,须臾间便被烧透,一个个‘玉无瑕’,都变成了盆里一触即碎的灰烬。
祁玉什么时候走的,宁无瑕不知道,她一觉睡醒已经天光大亮。小心地留意身边任何动静,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被迷药药翻的侍女们估计众口一词地套好了话,没人提及这个可能会让她们遭受责罚的异常情况。
驿馆内平静如水,隔壁端集园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一连好几天,鹿乙和红蝎子都没有从地道里偷偷溜过来给宁无瑕传递消息,她是后来才知道,就在这几天里,北方雪鸦关战报传来,北遥军大败,不仅雪鸦关城关被昂可喇人占领,主将祁山更是率领过半部众中了敌军的调虎离山计,失陷在了风雪凛冽的雪原中,生机渺茫。
这个消息传进京城,听在不同的耳朵里,激起了不同的反应。全力支持太子祁永的北遥十九部众口一词地要求追究祁山的过失。与犊头部私交甚笃的两三个部族则立刻具折请求宽宥牛氏众将的罪愆,准许他们回返边关戴罪立功。和祁玉订有婚约的乌山部首领述岩则联合了亲近的几枝部族,请求带兵北上驰援驱逐昂可喇,力保北遥寸土不失。
刚刚结束了敖包祭回到京城的北遥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把这一起本可以搅起轩然大波的战败硬是给压了下去,如雪片般涌入中书的奏折只要牵涉祁山战败事宜的全部留中不发,只是准了述岩等部的奏请,命乌山部用最快的速度北上,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雪鸦关从昂可喇人手里夺回来。
颁下的这道旨意里,丝毫没有提起对靖安王祁山的处置,这让支持太子的北遥十九部十分不满,但是让朝中更多的骑墙派开始猜疑,留守京城的新野王身上顿时凝聚了更多心思各异的视线。
就在乌山部将士在述岩的带领下没命地往雪鸦关奔驰的时候,就在北方战局尚不明朗的时候,就在太子祁永还奉命在皇陵思过的时候,就在卫国元嘉公主被晾在驿馆中婚期难定的时候,北遥皇帝突然又下了另一道旨,将新野王祁玉与乌山部述氏的婚礼提前举行。
皇帝对乌山部明显的拉拢与安抚,从侧面说明了他对靖安王祁山的刻意维护。这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信号一出现,针对祁山的奏折一夜之间消失,只除了几个头铁的御史们还在锲而不舍地维护朝纲,一定要让皇帝将祁山的罪责一查到底。
相比北遥松散的皇权和连续数代饱含血腥的皇位继承,卫国在这方面的承平甚至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老天爷在给了卫国难以承受的外患时,慈善地减少了无数内忧。但是卫国皇权的至高无上和成熟的继承人确立政策,使得即使象乐浪王宁景阳这样油滑诡谋的政客,在谋夺皇权这一点上都只有从历史书上学来的故知,从来没有在实践中检验过自已的所有手段和方法。
原本打算用元嘉公主搅乱一池春水,哪晓得不用搅,北遥国这池子深水自已就浑成了一锅粥。宁景阳数夜难眠,极力按照北遥皇帝可能会有的思路来思索,不管怎么想,得出的结论都只有显而易见的一条。北遥皇帝应该是打算废太子另立了,至于另立的人选,不是失陷在雪原中的靖安王祁山,就是京城里我自岿然不动的新野王祁玉。
外战内行,内战更内行的北遥群臣们得出同样结论用的时间一点儿也不比宁景阳多,通过皇帝的两道旨意他们还看出了更多。皇帝心目中继承人的第一位必然是三皇子靖安王祁山,这样一来,祁山是不是真的能从雪原中活着回来,不仅要看老天爷是否眷顾,还要看乌山部驰援的速度与力度,更要看他的大哥新野王是不是允许他活着回来。
又到了数十年一次,皇族兄弟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大乱斗时间了吗?有的人从中看到危机,也有的人从中看到生机,只有户部尚书顾摅虹稳坐钓鱼台。顾老尚书在又一次探访新野王府时把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当成笑话说给祁玉听,祁玉没有笑,双眼中却有灼灼光彩:“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母妃去世时我向她保证过,要把全世界对我们的亏欠全都补偿给老三。他不会死在雪原里,我知道,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这大好河山,我要亲手送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