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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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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番李花 1
太子爷祁永这边厢却有些犯愁,多年以来他秉持着不与臣属们过多结交的原则,一向安份守已地在东宫这一亩三分地里撒欢打滚,能绝对信任、绝对放心到可以把卫国元嘉公主托付给他的人,掰着手指头数数也数不出一个来。
偷溜的次数一多,宁无瑕的胆子也大了,半夜里甚至敢和留宿在端集园里的祁永一起,在一株高大的望春花树下头对月饮酒。
宁无瑕抬头看着树上盛开的和半开的和没有开的花:“这种望春玉兰,没有我们卫国的白玉兰好看,也没有我们卫国的白玉兰香。”
祁永过了好一会儿才提起精神回答这句明晃晃的地域歧视:“是,你们卫国的月亮,也要比北遥的月亮圆些。”
宁无瑕叹口气,丝毫不以为忤:“谁说不是呢。”
祁永笑:“等将来我当上皇帝,我让你回卫国省亲,省得你这么牵挂。”
宁无瑕眼睛一亮:“真的么?”
祁永抿一口酒:“那你也得跟我成亲才行呀,我可以准我的皇后回国省亲,可怎么准我的弟媳妇去省亲?人家会怎么说?你们卫国管这个,大伯子和弟媳妇私通,管这叫什么?”
宁无瑕真想泼他一脸酒,但是思及念及祁永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宁无瑕放下酒杯,只是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都是在宫墙里头望着天长大的孩子,宁无瑕对祁永身处的困境十分了解体谅:“其实吧,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作出这样一副荒唐无端的举止,太假了,谁能看不出来你是在用这样的嘴脸掩饰自己,听说你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在东宫里平平安安地活了二十多年,应该不容易吧。”
祁永嗤笑着仰头饮干杯中酒:“我还以为你不是特别傻,原来我走眼了。”
宁无瑕胳臂肘撑着桌子,伸长脖子往祁永的方向凑近一些仔细打量他:“难道我看错说错了吗?”
祁永自斟自饮:“我说元嘉公主,这个世道上谁比谁傻?谁比谁笨?你能看出来的事情,谁能看不出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我活了这二十多年就演了二十多年?都知道,不说破罢了。父皇需要一个软弱无能的太子,才有借口按住十九部日渐增长的野心。母后需要一个无力自保的太子,才有理由向十九部求取更多的支持和力量。而全力支持我的那十九部更是需要一个唯唯诺诺的太子,才有自信将来在我登基之后把控住我。你看,我只不过稍微露一下演技,就满足了所有人的需要,多好。”
宁无瑕眼中好奇的探寻慢慢变成了一种诚挚的关切,太子爷瞅过去,不由得笑开了花:“不至于,没有你想得那么惨,你看看我活得不知道有多自在,有花有酒有小白,人生足亦。”
宁无瑕眼中诚挚的关切又慢慢地变回到好奇的探寻,没等她开口,太子爷豪放地一摆手:“没门儿,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和小白是怎么好上的,这是只属于我们俩的事,要等到老了以后坐着一边烤火一边喝酒一边回忆。”
酒劲儿有点翻涌,宁无瑕笑着点头,她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儿只属于她和祁山的事,也要拿到老了以后并肩而坐时当成笑话来戏说,一边说一边乐。
祁永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歉疚说道:“我并不是不愿帮你去雪鸦关,只是想要走得隐秘还得多筹谋两天,你再容我想想办法,这可没有我从皇陵里头溜出来那么简单,好好儿的丢了一位卫国公主,这可是件大事。”
“我明白。”
祁永顿了片刻,眨着眼睛深思:“象我这样,急赤白脸想把自己未来的太子妃送到亲弟弟怀里的太子,史书上有没有过?开天劈地头一回吧。”
宁无瑕笑:“您大仁大义,将来我给您刻一块长生牌位供起来,天天三柱香。”
祁永跟着一起没形没状地笑了好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杯中透明的酒液,声气儿听着突然落寞了起来:“长生牌位就算了,谁还能真的永远不死?只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先走一步,小白要怎么办?不论他是立时追随我而去还是再活个几十年才翘辫子,咱俩想要死同一个椁似乎都很难。不糅,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宁无瑕正色道:“你说。”
祁永轻笑:“我若真的先小白而去,甭管在地底下等多少年我都等着,你得想办法把小白跟我埋在一处……埋个大活人有点难,把他的骨灰撒到我棺材里也行,这事儿让鹿乙去干,他们公输家的手里头有些专门挖坟撬棺的家伙什儿,干这个费不了多少功夫。若是小白先走,我立时就自尽,你得想办法把我们俩的尸首偷出来一块儿烧了。记住了没有?”
宁无瑕咬牙:“我会死在你前头,这事儿我没法管,你说了也白说。”
祁永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你若比我先死,我就立马给祁山赐婚,让别的女人享你的诰命住你的宅子打你的儿子还睡你的祁山,你掂量着办吧。”
望春树边的小径上,鹿乙扶着仍然蹒跚的鹿甲缓缓走来,祁永脸上一霎那间笑得无比阳光,站起来快走几步接过鹿甲,歪着脑袋挥挥袖子:“我们家小白来了,鹿乙,赶紧领你们主子走人,耽误我和小白一晚上的花前月下,小心我把地道堵住,让你们再也过不来。”
祁永说要筹谋两天,果然就筹谋了两天,第二天的夜里,鹿乙趁着没人的功夫告诉宁无瑕一个好消息,收拾收拾行装,第三天一早就是出发前往雪鸦关的好时候。
北遥皇后赵氏一直未愈的陈年旧疾有了很大的起色,终于可以接见远道而来的卫国元嘉公主了。宫中那一套,宁无瑕游刃有余,十分圆满地和赵皇后会面之后,仪态万方地辞别出宫,自回驿馆。
礼服都没来得及更换的宁无瑕就被从镶珠缀宝的凤辇上扶下来,急火火地塞进一只寻常普通的旧马车里,祁永半道上偷偷溜出来站在马车车窗边,朝里头扔下一句:“你放心走吧,万事有我。”然后一转脸消失无踪。
鹿乙陪着宁无瑕坐在马车车厢内,把车门车窗拉得严严实实,车夫在拉车的挽马臀上轻抽一鞭,挽刀拉动马车跟在一队出城的车队中,缓缓走出了玄武城的城门,在朝向正北方的官道上渐渐走远。
车夫和伪装成商贩的几个人当然就是东宫侍卫,出城之后没敢立刻离开车队以免惹人耳目,等到随车队一起缓行到半下午,走出来五十里地后,载着宁无瑕的马车和几名侍卫才脱离马队,继续打马奔驰了五十里地,入夜时分到达了官道边一个看起来还颇为热闹的集镇。
集镇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建在官道两旁,虽然入了夜,商铺也还都开着张,衣食住行样样俱全。侍卫们奉了太子的严令,不能平安把公主送到雪鸦关,他们一个个就提着头回去复命吧,因此侍卫们个个警惕,挑选住处的时候也格外谨慎,在上房内外严查许久,就差把床板也拆下来看看里头是不是藏着块翻板,睡到半夜把人翻下去剁成包子馅。
宁无瑕在车中无法更衣,只是把头上沉重的饰品们摘了下来,然后穿上一件又大又长的连帽披风,包裹紧实地和鹿乙及侍卫们走进上房。鹿乙知道公主挑嘴,必然吃不惯路上的饭食,早在临出发前就备下了一大包公主爱吃的各色点心小食,要壶开水泡杯卫宫御供的香茶,侍候公主填肚子。
宁无瑕爱惜皮肤,脂粉在脸上停留了一天,她顾不上换衣服先要净面,洗干净脸再涂上卫宫秘制的香脂,感觉整张脸都通透了许多。站起身来平伸双臂,等待鹿乙帮她脱下沉重的礼服时,客栈临街的窗外突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却恰好在到达客栈门外时戛然而止。
屋子里的宁无瑕和鹿乙,屋子外头四处守卫的侍卫们,心都高悬着的所有人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宁无瑕只觉得刚才的一口点心卡在嗓子眼里,她用力咽了两下,有些惊惶地看向鹿乙。鹿乙做了个镇定的手势,皱着眉分辨了一下,示意宁无瑕,这些马蹄声是从官道的北边传来,不会是位于南边的玄武城来的追兵,并且周遭的侍卫们也没有传来警示声,应该无碍。
只是宁无瑕不放心,鹿乙也不放心,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把窗扇推开一个极小的缝,向外头张望。宁无瑕不敢去看,但是鹿乙飞快地把头扭了回来,合紧窗扇,满脸都是意外和不解,看向宁无瑕的目光中,甚至多出了些同情。
宁无瑕被鹿乙看得全身发毛,拎着繁复的裙裾也走到窗边,将窗推开一条缝,向外打量时,第一张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祁山带着几分疲惫的脸。
一只手掌凭空伸出,象宁无瑕意外坠入地道后目睹北遥皇帝与虞侧妃时那样,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同样还是新野王祁玉,他穿着一身黑衣,脸庞被风雪吹得有些青白,一双色泽较常人稍淡的眼睛里却是霜尘一片。
被吓坏了的宁无瑕久久地回望着祁玉的脸,在他的禁锢下慢慢地、慢慢地回过神来,慢慢地明白了鹿乙眼中的同情是因为什么。她挣不过祁玉的力气,没能再把头转向朝着窗户的方向,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落在祁玉的手上,再顺着他的手背飞快滑落。
两道泪痕向下滑落,一种绝望却犹如双鹤俱起,向着青天里飞落,抓不住摸不着但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的感觉,全写在了宁无瑕与祁玉对视的双眼中。
不是在雪鸦关吗?祁山。不是被皇命所困,寸步不能离开那片战场吗?可为什么他会在离玄武城只有百里之遥的地方。百里而已,她抛却一切只用了一天功夫就能到达的距离,他却消失了那么久。
郎塔的块头太大太扎眼,跑在道儿容易被人认出来,祁山便将他留在雪鸦关,自带了数名侍卫没命地往南奔,只想能早一天回到京城,把不糅偷出来。前次不得不离开京城,是因为大哥用不糅的性命要挟,这回手脚一定要利落些,绝不能再让不糅陷入危险。
郎塔说的那些个憨话,生米煮成熟饭,仿佛也没有十分憨。人困马乏,跑到了这个离京城只还有一百里的小镇上,侍卫们提议说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儿才好卯足了精神上路接人,祁山也就同意了。打马停在一间客栈门外,祁山活动了一下快要冻僵的双手,撒开缰绳欲下马。
凛冽的北风里,道儿两旁一扇扇窗户里头透出来的暖黄灯光里,他突然觉得闻到了一股玉兰花香。靖安王身上征尘未洗,心中柔情骤生,不由自主循着花香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某一扇刚刚合起来的窗户外头,立着两棵望春玉兰。
祁山对着自己暗笑,再一次渴望起不糅的笑和她身上好闻的花香,和她柔软的双唇,太想她了才会时时处处都有幻觉?只剩下一百里了,不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等着他。
靖安王一声令下,侍卫们重又回到马上,马蹄声再度响起,踢踢踏踏地向着南方跑远,清冷的月色底下,宁无瑕没能看见他从远处回眸的一次张望。
祁玉松开手时,宁无瑕无力地顺着他的胸膛和腰身,缓缓坐倒在了地下,华丽程度仅比她的嫁衣稍逊色些的蓝色礼服的裙裾就堆在祁玉脚边。宁无瑕一手撑地一手掩面,深深地垂下头,长发如瀑垂扫在地,仿佛坐在一朵蓝色的浪花里。
祁玉后撤一步,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宁无瑕,过了很久才沉声说道:“私逃出宫前何妨多想一想贵国与我北遥的体面,公主该不会天真地觉得你的一意孤行比我两国间的和平或战争更重要。这儿不是卫国,没有人为你的所作所为收拾残局。如果没嫁到北遥来,如果嫁去了别的番国,如果没有遇见祁山,你难道就不活了吗?你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吗?你们卫国的公主们不是很擅长苟且偷生吗?怎么样不都是过一生?”
宁无瑕轻轻摇头,长发拂动,祁玉虽然后撤了一步,她柔软的发梢还是拂在了他的脚尖。这个时候哭也没用了吧,只是梦醒得有点儿太快,她把袖子堆在脸上胡乱擦拭后抬起头来,脂粉尽褪的一张脸上残留着泪光。
高高抬起头颅的时候,宁无瑕的下巴崩得格外尖,她仰望着祁玉,轻声说道:“也不是不能活,也不是不能过,谁离了谁也能过一生……只是这样苍白的一生,算什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