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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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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番杏花 2
就在卫国送亲使团以为元嘉公主再度遭遇不测的时候,鹿乙带着她经由地道返回到了与端集园一墙之隔的驿馆中。
宁无瑕今天的所见所闻对她冲击极大,回到房中便卧床不起,也不管鹿乙是编了个什么样的理由给她这段时间的消失找借口。乐浪王宁景阳不放心,派太医来给宁无瑕请脉,开了一剂安神的药,让侍女们侍候着公主服下。
在宁无瑕的估算中,想要救虞侧妃,只能等她下一次出宫再来端集园,这个日子可能很近也可能很远,尤其在太子即将迎娶正妃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虞侧妃出宫只怕很难。想要有机会留在驿馆里救虞侧妃,唯一的办法就是宁无瑕把自已弄病弄伤,籍以拖延婚期。
还没等宁无瑕想好确定的办法,东宫中的太子祁永先一步帮她拿定了主意。第二天一大早,小太监鹿乙趁着没人的功夫告诉元嘉公主,他的哥哥鹿甲此刻生命垂危,正藏在驿馆旁的端集园内,请求公主允许他不时通过地道潜过去照顾哥哥。
宁无瑕‘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昨天见他不是还好好儿的,怎么就生命垂危了?”
鹿乙抹着眼泪:“详情奴婢也不知晓,好象是昨天回到东宫之后太子惹怒了皇上,皇上一气之下要杖毙我哥哥,好不容易从棍棒底下抢回来一条命,太子无处可以安置哥哥,只得央求虞侧妃,将人藏在了端集园里。”
不用细说究竟,单看昨天太子祁永将一枝樱花递进鹿甲手中时的情景,宁无瑕也能猜出几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崇尚阴柔之美的卫国,男男之恋并不鲜见,曾经有一段时间士大夫阶层的人还以此为荣,就连宁无瑕的哥哥宁无咎也有两位极受宠爱的娈宠。
可在崇尚阳刚之美的北遥,这种事是必定会被整个社会厌弃的事,宁无瑕听说过一些北遥部族会动用可怕的酷刑惩处被抓获的恋情男子。鹿甲险些被杖毙,那么太子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鹿乙小声回道:“太子被皇上遣出京城,到北郊皇陵守陵去了,这回好象闹得挺厉害,太子可能要在皇陵耽搁一些时日。”
宁无瑕不由得庆幸,这样一来,留给她和红蝎子救虞侧妃的时间就充裕了许多。鹿乙却不象宁无瑕这么见识浅薄,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今天太子就被遣出了京城,若说这不是太子的自保之策,他绝对不信。只是不知这个自保之策是太子想出来的还是赵太后的主意。思及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哥哥,鹿乙又是愤恨又是自怜,堂堂公输家族的后人,如今一个成了太监,另一个则是太子身边艰难求生的男宠,想要重振家族声威的梦想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太子被皇上罚去北郊守皇陵的事很快传开,正在商议太子公主婚期的北遥礼部与卫国送亲使团面面相觑,他们这儿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初步议定了几个待择的日子,皇上一句话,就都白忙活了。
为了方便照顾元嘉公主,也是为了能让她将来嫁入东宫后更快地适应环境,虞侧妃与王侧妃从东宫中精心择选了数名勤勉机敏的宫女太监送至驿馆,供元嘉公主差遣。这样一来,宁无瑕身边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在两位侧妃的授意下,东宫来的宫女太监们十分适时地成了宁无瑕的挡箭牌,让她有了充分的自由,可以不时与鹿乙一道潜入端集园,探望重伤的鹿甲。
“鹿乙就是公输乙,那么你本名应该是叫公输甲吧。”
鹿甲休养了几日,已经可以靠坐在床头,他笑道:“小的本名公输白。太白、太乙俱是山名,祖先思念故国风土,我公输一族残存的人丁多用故国山水地名来命名,又为了安全起见须得避讳些,便常隐去一二字。”
宁无瑕心中疑惑,见与鹿甲交谈得还算欢畅,便径直问道:“太子把你安置在端集园,还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你的行踪吗?”
鹿甲与鹿乙年龄相差极大,看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怕不有三十来岁,比起太子祁永来应该也大上了许多,他温和的摇头笑道:“太子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些,您连虞侧妃也愿舍命相救,应该不会是个视他人性命如蝼蚁的人,把我交给您,太子想必十分放心。况且您日后也要进东宫,太子纯真,不喜矫饰,什么话都先说开,什么事都办得透亮,往后相处起来才没有隔阂。”
宁无瑕想着祁永和红蝎子用汉话和北遥话对喷时的模样,实在是离‘纯真’这两个字太遥远,‘不喜矫饰’这四字勉强还能够得上。再想起祁山所言,太子至情至善心地纯良相貌俊逸文采斐然,这个谎话说得,太昧良心了。
鹿甲毕竟年纪稍长,看宁无瑕的神情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他笑笑,没有过多地为太子辩解,只是说道:“公主初到北遥,很多人和事还不及亲历,时间久了您就会知道,太子是个好人,只是人活世间如海中浮沤空中飞尘,只能随浪逐风,很难随心所欲吧。”
鹿甲说宁无瑕很多事不及亲历,但是没过两天,人和事就送上门来让宁无瑕亲历了,在她再一次潜去端集园看望鹿甲的时候,本应在北郊皇陵里吃斋守陵的太子祁永,大喇喇地坐在鹿甲的床边。
见宁无瑕一脸惊诧,祁永不等她发问,十分干脆利落地解释道:“知道我偷跑出来的人不敢打我的小报告,敢揭我短的人不知道我偷跑出来了,就这么回事。”
在来北遥之前,宁无瑕见过的皇子只有哥哥宁无咎,不过宁氏宗族里头同龄的亲王郡王见过一大堆,来到北遥之后又结识了祁山,还惊鸿一瞥地看了两眼祁玉,这么些个皇亲贵胄里的年轻男子,象祁永这种作派的是独一份。
祁永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重伤的鹿甲身上,腻在病床边连声轻唤着小白小白,一点儿也不因为旁边站着位元嘉公主而难为情。鹿甲担心太子私出皇陵会惹得皇上怒上加怒,没过多一会儿就催促着祁永赶紧回去,祁永也觉得宁无瑕在身边十分影响他对小白表达爱意,于是转转眼珠子,冲宁无瑕灿烂地笑:“我说,咱们俩将来极有可能要做夫妻,哎哎先别急,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冲我瞪什么眼哪。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要做夫妻,不如就先套套近乎,省得将来夫妻对坐大眼瞪小眼,想说句贴心一点儿的话都找不着下嘴的地方,你看呢。”
宁无瑕心中微有警意:“近乎……要怎么套?”
这个卫国公主虽不能说是性情豪爽,但和东宫里那些磨磨叽叽的女人们比起来利落了很多,祁永笑得咧开了一嘴白牙:“本宫最拿手的就是套近乎,你什么都不用管,瞧好儿就行了。”
北遥人在如何对待卫国的方式上,十分自我矛盾。精神上武力上,北遥人都觉得自已占据了绝对上风,是以蔑视到尘埃里的态度来看待卫国。但是在文化上和生活上,北遥人又往往会盲目地追逐卫国。卫国扶风城中著名诗词大家新写的一首诗词,隔不了多久这首诗词就会在北遥玄武城中传唱。扶风城新近开发了什么服色饮食,北遥人马上依葫芦画瓢。甚至扶风城流行的用南边方言吟唱的南戏,玄武城中的北遥人也趋之若鹜,根本不管能不能听懂。
玄武城中著名的戏馆新近从扶风城重金延请了一个戏班,正在上演杂剧大家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庭》,这出戏码宁无瑕在卫国的时候看过,印象颇为深刻,甚至还会唱其中的几小段唱词。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太子祁永所谓的套近乎,就是怂恿她一同偷跑出来,到戏馆来看这出戏。
祁永拂逆圣意拂逆得冠冕堂皇,尽管没穿太子服饰,可身后头跟着几名东宫侍卫,就和头戴幕离的宁无瑕一前一后走进了戏馆,径直走到前排视野最清晰的位置上坐下,点了几样精致茶食,静心等待戏码开场。
这是宁无瑕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也从来没有幻想过的自由,她走在祁永身边,再看他脸上那副讨打的讥诮笑容时,似乎觉得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了。坐定之后,祁永才不管会不会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几名膀大腰圆的东宫侍卫们站成半圆形挡在了桌子的左、后、右三方,隔绝了投向他们的视线。
祁永作威作福,宁无瑕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在卫宫中的作派只会比这个更跋扈。祁永胳臂肘撑在桌面上,手托着头,看着宁无瑕隔着幕离的薄纱用纡尊降贵的目光四下里打量,轻笑道:“你但凡劝我一句,咱们俩就没下回了。”
宁无瑕不解:“劝你什么?”
祁永感叹:“我怎么越瞅你越顺眼,咱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吧。”
宁无瑕不理会这句戏语,她饮了一口茶,细想曾经看过的这出戏,突然记起其中一折‘醉春风’中的一句:我想世上这一点情缘,百般缠缴,有几人识破。
祁永皱眉:“想什么呢?”
“想到一句戏词。”
祁永‘哦’了一声:“不是咿咿呀呀就是嗯嗯啊啊,谁耐烦听戏词,我来这儿是看人的。”
宁无瑕也皱眉:“你要看谁?”
祁永竖起手指挡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要是告诉小白,我就派刺客去雪鸦关杀祁山。这个戏班唱小旦的那个小戏儿,据说长得天姿国色,本宫特带你来开开眼。”
开开眼的结果就是,全本四折的戏,第一折还没唱完,太子殿下就领着公主殿下匆匆退场,一边走一边嘀咕,直有些想要找戏馆老板退票的意思:“这就天姿国色了么?你们卫国人对天姿国色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站在戏馆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头,宁无瑕没好气地盯着祁永看了一会儿,朝他伸出一只手掌:“拿钱来。”
祁永不明就里,一边有东宫侍卫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双手递给元嘉公主。元嘉公主四处望一望,走进了一间女妆铺子,没一会儿走出来,把一面手掌大小的圆镜递到他面前。祁永歪歪脑袋,从圆镜一侧看向宁无瑕:“何意?”
宁无瑕撇撇嘴:“看看祁山,再看看新野王,实在不行看看你自已。还想要看什么,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姿国色。”
祁永接过圆镜,高挑的身材即使站得不那么笔直,在人群中也是鹤立,他微弯下腰,凑得更近去看宁无瑕,感慨摇头:“我错了。”
“又想说什么?”
祁永笑:“我说我最拿手的是套近乎,太错了,你最拿手的才是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