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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大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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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番山矾 2
北遥与卫国宫制相同,后宫中采女都是最低的一个等级,宁无瑕有些记不太清了,好象是八品还是九品,还是根本就没品。
北遥皇宫虽然面积大,但架不住后宫妃嫔实在多,除了皇后独居清泉宫,贵妃位空悬,剩下所有后宫里的大小妃嫔没有独占一宫的,都按着等级大大小小地四散里分布开来。
皇宫刚建成时,设计皇宫的公输家族某位大拿为了襄贺盛举作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汉˙陈琳《宴会诗》)于是宫中最精致的四座宫殿就分别被命名为玄鹤、清泉、绮树与青蕤。玄鹤宫位于皇宫西侧,与位于东侧的元狩宫恰好居于皇宫的对角线上。
现在住在玄鹤宫里品级最高的是密妃繁氏,密妃并不来自北遥三十七部中的任何一部,她和七皇子祁川的母妃相似,都是某个被北遥灭国的西域小国的皇女。繁氏名叫繁鹑觚,古里古怪的名字好些人都念不上来,再加之繁氏此人高傲尖酸心怀狭窄,后宫里好多人都在背地里叫她繁鹌鹑。
繁鹌鹑当然和后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早就知道皇上的元狩宫里有个传说中的女人独占了皇上所有的宠爱,后来当然也听说了传说中的女人就是三年前其实没有死的前太子妃、卫国元嘉公主。
出于各种目的走进皇宫里的女人们,有谁不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心折于皇帝祁玉绝世的风采。然而三年时间不算长,也并不算短,对于大多数并没有太多耐心的女人们来说,后宫里三年寂寞到令人发指的生活足以磨灭了她们对祁玉的所有幻想,论起年龄来还都花期未过的女人们早早就打消了继续盛开的念头,开始计划起今后几十年深宫中更加寂寞的日子。
密妃繁氏早就认了命了,她的母国被灭,孤身一个人被扔进拥挤的北遥后宫里,若不是因为出身高贵得了个妃位,还不知道要活得多艰难。可是这一天夜里玄鹤宫的宫门半夜被敲开,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苗金翅领了个年轻女子过来,说是新被封的宁氏采女,奉皇命安置在玄鹤宫里。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这位宁采女是谁,马上告诉给了躺在床上被吵醒的密妃。密妃听着下人们的形容,宁采女赤手空拳披头散发衣衫零乱,光着脚趿着鞋的样子,分明就是刚从床上被赶下来,连贴身的物品都没让携带。
密妃心里涌动的不知道是同病相怜的哀,还是幸灾乐祸的乐,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一个大早就起床梳洗,隆而重之地打扮了一番,由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搀扶着步履优雅地走出了寝殿。
什么叫寄人篱下?玄鹤宫中品级比密妃低的那些大小嫔御们心里很清楚,看人脸色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虽说大家都是苦哈哈的黄连,可总有些黄连希望别人比自已更苦。密妃繁氏领头,玄鹤宫中所有嫔御们排好了队,准备去清泉宫给皇后请安,环肥燕瘦六个人依次站好,密妃却皱起柳眉,没看见人群里有昨天晚上新来的那一位。
采女也就比宫女高出那么一点点,没资格跟着密妃一起去给皇后请安,只是大小尊卑有别,主子们都打扮停当了,一介采女还不出来相送?密妃心里叨咕着,可又不知道这位宁采女和皇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万一开罪于她,她一转脸又重获圣宠,那岂不是给自已树了个对头。这种事可不能干,要干也得让别人干,于是密妃仰着脖子,一声不吭地领头走出了玄鹤宫。
宁无瑕早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床板太硬,硌得慌,昨天在元狩宫里哭得有点久,现在脑瓜子还胀胀地在疼。昨天晚上来得急,又气又恨又委屈,见到有张床就扎上来蒙头大睡,没有仔细打量周遭。现在天已经亮了,把头从帐子里头伸出去四处看看,宁无瑕心里有些凉。
耳房中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凳,除此之外只有四面白墙,肯定没有宫女在一边等着侍候,宁无瑕定定地看了一会,把头缩回帐内接着睡。
盼了三年,不就是盼着祁玉能撂开手,放她离开吗?这也算是求仁得仁,出不了北遥皇宫,回不了故国,就守在这间小小的耳房里清静地过日子也好。清苦些就清苦些,她虽贵为公主,可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和祁山逃命的那些日子里,什么苦没吃过?
眼睛里又有一阵泪水涌出,宁无瑕闭紧眼睛不让它们流出来。她不愿意再想到祁山,比起祁玉,她更想快一点忘记祁山,那个人不管说什么话都很容易博取别人的信任,即使到现在早已经知道他说的一切都是在骗她,她还是很想说服自已,他有苦衷他有隐情,他一定是有了无法辩驳的理由才会背弃所有的誓言。
主子们都离开后的玄鹤宫安静异常,宫女太监们都沉默而又利落地收拾打扫,在经过宁无瑕居住的耳房边时都蹑手蹑脚,彼此用眼神互相交流,心中揣测这位神秘的宁采女从元狩宫皇帝的龙床上沦落到玄鹤宫耳房里的原因。
第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宁无瑕都睡在床上,睡到连她自已都觉得不象话了才爬起来,自已用梳子梳不来头,简单地就挽了一下,吃了点宫女们送来的餐食,一句话也没对人说,就又继续睡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这样昏天黑地地循环往复了三天,到了宁采女被撵出元狩宫的第四天,玄鹤宫开始变得宾客盈门,除了述皇后,后宫里叫得上名头的主子们排着班儿地过来找密妃繁氏说话聊天,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清楚,就是找借口来看一看宁采女的真面目,看这女人到底凭什么让皇上爱不释手。
元嘉公主岂是端站在那里让人品头论足的人?就算倒一个个儿,让她来品评别人的头脸,那也得看她有没有抬起眼皮子的兴致。所以一通妃嫔们个个吃到闭门羹,有不死心的连着几天往玄鹤宫跑了几趟,也没看着宁采女的一片衣角。
后宫里好几十号女人,论起脑袋瓜来,有的人装满了弯弯绕,有的人则装满了浆糊,总有那么一两个甘于冲在人前,不太会思量自已的后路的人。宁无瑕知道玄鹤宫里多出来的这些人所为何来,她不愿意出去跟她们打照面,关在自已的小耳房里盯着白墙发呆的时候,两扇掩紧的门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
门板和门环的响声并没有惊扰宁无瑕的沉思,只是一阵或梅或馥的香气冲开了屋子里的淡淡玉兰香。她侧坐在桌边,一手撑着腮一手随意地垂着,耳房狭长的窗外透进昧暗阳光,照得她乌黑的长发上象是泛着一层珠光,她轻飘飘地朝耳房门外的几个人身上瞟一眼,收回视线,轻声说道:“出去。”
即便是述皇后,当着妃嫔的面儿也不会这样毫不带拐弯地说话,这些北遥部族里出身的妃嫔们在走进皇宫之前哪一个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性情豪爽阔朗的北遥女子们骑得马摘得弓使得刀,可谁能受得了被人当面斥退。一位身量高挑的绿裙女子挑起眉毛不退反进,一步跨过门槛走进耳房,带着端正的笑容朝宁无瑕点点头:“你就是宁采女?”
在场不论哪个女人的品级都比宁无瑕高很多,照规矩只有她向别人请安的份,绿裙女子微笑着向一个小采女打招呼应该算是极有礼数的作法了,宁无瑕可不买她的账,既然她们不肯走,那她就把耳房也让给她们就是了。
元嘉公主二话不说,站起来从几名妃嫔身边挤出房门。这举动不管说到什么地方,都是宁无瑕无礼在先,绿裙女子心里本就对宁无瑕存着偏见,见她的架子摆得简直比太后娘娘还要大,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宁无瑕的手腕。
绿裙女子的力气比宁无瑕大,一把就将她扯了回来。宁无瑕受了祁玉的气只能干瞪眼,可什么时候能轮到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来给她气受?元嘉公主在祁玉身边三年,从北遥皇帝身上没学到什么好的,怒极反笑这一点学得很到位,嘴角立时就弯了起来,大大的眼睛也笑得微弯,扭头看向绿裙女子,没有被扯住的另一只手抡圆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过去。
总管太监苗金翅听到信儿,气喘吁吁地跑到玄鹤宫时,元嘉公主和来自鄣隧部族的婉嫔鄣氏还厮扭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众嫔妃们看见苗总管到了,顿时全都安静下来,密妃这时才带着宫女太监们上去拉架。
宁无瑕哪里会打架,只不过胸臆中的愤懑难抒,头上脸上不知挨了几巴掌,身上腿上也被踢了好多脚,但就是死也不肯认输,只要还能从地下爬起来,就恶狠狠地扑向婉嫔,打掐咬踢揣,撕头发抓脸,无所不用其极。
没人真心实意地阻拦宁无瑕,最后只有苗总管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从背后抱住宁无瑕的腰,把她从战场上提溜了下来。
皇上早朝未退,拿后宫女人们打架的事去打扰他老人家,那是找死。这件事早已经有人报到了清泉宫述皇后那里,述皇后韬光养晦,一面也不露,只差身边掌事的大宫女过来发个话,婉嫔鄣氏回宫自省,宁采女则在玄鹤宫宫门处罚跪两个时辰。
打成这样,没人帮宁无瑕说一句话,她也灰心丧气,全身力气都用来忍住眼泪,说跪就跪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玄鹤宫宫门外头甬道的正中央,仰首挺胸,随便谁来看笑话吧,爱看不看。
没人正大光明地来看宁无瑕罚跪,甬道上远近各处宫室的大门处偶尔有人伸脑袋出来瞅两眼,再捂着嘴回头对身后头的人说几句。宁无瑕只跪了一盏茶功夫,两只膝盖就开始钻心地疼,她咬住嘴唇,把腰挺得更直一点,大卫□□的骨气,不能在她身上堕了去!
甬道上的一个人影什么时候从远处走近,宁无瑕完全没有注意到,等到这个人停在她身边时,她才看见了自已身前多出来的一道影子。
这影子瘦瘦长长,身形袅娜,有个很久没有听到但是很熟悉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来的人叹了一口气,尾音儿已然轻颤,带着泣意柔声低唤道:“不糅。”
宁无瑕张着嘴吃惊地扭过头看去,嘴唇哆嗦着,强忍的眼泪流了出来:“小,小鱼姐姐……”
祁玉登基后才进宫的人都不认识这个站在宁采女身边的人,只有苗金翅脸上同样展现出了惊异的神色,他皱着眉,看着先太子祁永的侧妃虞氏把宁无瑕从地下拉了起来,这位自祁永暴毙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的、虞石部族前首领的二女儿轻轻拍去了宁无瑕膝上的尘灰,搀着她沿着来时路慢慢走远,一拐弯,消失在甬道尽头。
那个方向……
苗金翅眉头越皱越深。
那是通往青蕤宫的方向,三年前宫变之后,先太子妃的母亲、太后赵氏就常居青蕤宫,几乎没有再出过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