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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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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番山矾 1
皇上带着他的小宝贝出了一次京城后,一切就恢复了原样,苗金翅一如既往对宁无瑕在元狩宫里的所有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心里把她当成半个主子……大半个主子来对待。
在元狩宫里关了三年的宁无瑕一丁点儿对外界和对自由的向往也没有,并不算太大的元狩宫里每一处她都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从这头溜达到那头都不带打个磕绊。宫里头的太监宫女都是熟面孔,让人很自在。
在祁玉上朝去或是忙于朝政的时候,宁无瑕一个人窝在元狩宫里,不免会掰着手指头细数一下自己这二十年来人生中的过客,有名有姓的全都算上,从卫国到北遥,数来数去就那么些人,去掉其中绝大多数的太监和宫女和侍卫,剩下的人,少得可怜。
活着的时候只见过这些人,死去也只有这些人还会记得她,时隔几十年后,在这些人的记忆里,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有关于她的浮光片影。
总管太监苗金翅冷眼旁观,似乎一切也并不是都恢复了原样,卫国这位元嘉公主这些日子独坐发愣的时间长了一些,打瞌睡的时间也长了一些,胃口也差了一些,脾气也大了一些。苗金翅长着一副富态白净童叟无欺的模样,其实一肚子心眼儿,背着宁无瑕向侍候她的宫女打听她的月事,得知一切正常,并没有预料之外的喜事发生后,苗太监点点头,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略向下沉了沉。没怀上就好。怀上了……麻烦可就大了……
今儿个是十五,按例皇上要夜宿皇后述氏的清泉宫。苗金翅知道举国上下有多少人都盯着述皇后的肚皮,皇上登基三年以来后宫纹丝不动,连一个宫人怀孕的喜讯儿都没有传出来过,这对朝局并不算是十分稳定的北遥国来说,不是件好事。
皇上留宿清泉宫与皇后同床共枕时都会作些什么,苗金翅不敢关心。只是以他之见,再以皇上与元嘉公主敦伦的频率来看,若不是元嘉公主的身子骨有毛病,那么北遥的皇帝陛下……似有难言之隐。
不过这件事并不足以让苗金翅担惊受怕了一整晚,让他憋闷难受的另有其事。他和几个心腹手下眼珠不错地盯着元嘉公主,不提防卫国人还是找到机会和她搭上了线,这事儿苗金翅向皇上禀报过,皇上不以为意,依旧是老话一句:“随她吧,不用理会。”
可不用理会的结果就是,今天皇上在元狩宫用过午膳后去御书房理政后,元嘉公主竟然跑到宫门边,见了两个卫国的年轻姑娘。
哪个国家的皇宫也不可能管理得这么松弛,要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宫,那宫墙岂不成了筛子。就算宁无瑕无赖地拉着苗金翅一同去的宫门,有苗总管这张大脸竖在跟前儿,这一个叫彩舫一个叫莲塘的两名卫国绝色美女,还是被堵在了宫墙外头。
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苗金翅守在一边侍候的时候,心里胡乱想的是,该怎么把这两个美女的事告诉给皇上。
自摄山祭奠太后娘娘回宫后,皇上明显的忙碌了许多,东北边境上与高句丽的局势有些紧张,三年前没有把这个顽固的国家彻底打败,此番他们卷土重来,战火又将点燃。
年迈的丞相顾摅虹大半夜里还没出宫回府休息,颤颤巍巍地奉诏而来,苗金翅亲自去把顾丞相搀进御书房,按着丞相的喜爱倒上一杯草原人都爱喝的奶茶,再奉上一只热腾腾的暖炉让老人家抱在怀里取暖。
顾摅虹一肚子才学惊人,年幼时就是有名的神童,到老了依然是国之重柱,祁玉这一辈的几名皇子,包括先太子祁永,小时候都是顾摅虹的学生。
借着明亮的灯光,顾摅虹仔细打量了一番坐在御案后的祁玉,心怀稍松:“皇上的气色不错,可也要多休息,不能太过操劳。臣是不是……”
祁玉笑着摇摇头:“今儿就不必了,朕请丞相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顾摅虹拱手:“皇上请说。”
祁玉手中拈着一本厚厚的奏折,翻开到其中一面,上头还有未干的朱砂批字:“朕想让丞相帮着参详,高句丽战事,该派何人前去。”
关于应该由何人领军前往东北边境与高句丽作战的事,今天退朝后兵部户部及相关部门会商了很久,初步拟定的人选是乌山部首领、建章侯述岩。述岩是述皇后的嫡亲哥哥,多年带兵征战经验十分丰富,在北遥国一大批老将纷纷解甲之后,述岩在年轻一代的将领中算是领军人物,派他出兵算是个十分稳妥的选择。
只是皇帝为什么又在半夜里召见顾摅虹,问他关于将领人选的事?顾老丞相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想法,捋了捋雪白的长髯,沉吟道:“靖安王大婚在即,这个时候把他派出去,似乎不便吧。”
祁玉轻叹一声:“三年前朝中各方倾轧,三弟在高句丽那场仗打得十分憋屈,至今仍有人用那场战事攻讦三弟,我想他心里一直也憋着一团火。此番国政初靖,有我坐在这张御案后头,没人敢再拖三弟的后腿,我想着,是时候让他放开手脚好好地打上一仗了,把三年前的火全撒出去,将来的根基也更稳固。至于大婚一事,向后暂且拖一拖,应也无妨。”
顾摅虹透谙世事的一双眼睛往祁玉脸上看了看:“多拖一日,宁景阳就要在我北遥多待上一日。那老家伙心深如海,如今又有关于元嘉公主的流言四处传散,虽说一介外国使臣,应该搅不起太大的风浪,不过能早一点让他离开还是最好。”
顾老承相资格老,又是皇帝年少时的师傅,两人之间又有一段过命的情谊,关于元嘉公主的话题别人不便提及,他说出来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祁玉果然丝毫没有不悦,只是脸上轻淡的笑容显得落寞了一些:“师傅,我的心思,只有你懂。”
一声‘师傅’,唤得顾老丞相眼中都忍不住有些湿意。第一次见到祁玉时,兰妃娘娘刚才去世不久,他还是个不大的孩子,领着比他还要小两岁的祁山,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磕头。这么些年,老丞相亲眼见着这两位倍受冷落排挤的没有母亲庇佑的皇子,渐渐通过带着血泪的不懈努力脱颖而出,渐渐抵挡住无数明枪暗箭,渐渐咬牙踏着尸山血海走到了权利的最顶峰。
祁玉这条路走过来有多不容易,有多难,有多少无法对人言的内情,有多少不甘不愿,世上没有一个人比顾摅虹还清楚。老丞相无声地低叹着,点头道:“既然皇上已经决定了,明日早朝上,此事便由老臣来说。不过述岩那里,皇上还要多加抚慰才好。今天是十五,皇上早些去清泉宫安歇吧。”
说完这些话,顾丞相告退之前,犹疑着又说道:“至于元狩宫里那一位,皇上也不宜过于宽纵,事关宫禁威严,绝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这话祁玉没有立时明白,等顾丞相走后向苗金翅一问,才知道他的小宝贝今天的所作所为。祁玉初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战事在即,需要他思量的东西太多了,忙活了一整天,他没有坐辇,离开御书房后安步当车地向述皇后的清泉宫走去,走到半道儿上反应过来:“她要接进宫来的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苗金翅提着一只灯走在皇上身边照亮:“是两名卫国女子,容颜殊丽,俱是绝色。”
祁玉缓缓的脚步停下,扭脸看向苗金翅。苗金翅被皇上这一眼看得腿肚子都有些酸软,把腰躬得更低一些:“皇上……”
皇宫中这一条甬道两侧都是墙,数只宫灯的光线不足以让苗金翅的余光看清祁玉脸上的神色是喜是怒,不过他分析着皇上多半是在怒,因为垂首时,总管太监分明看见祁玉垂在体侧的手慢慢握了起来,越握越紧。
祁玉这个人,特别生气的时候反而会笑,他弯起嘴角,并没有笑出声,在笑意消弥之前转过身往回元狩宫的方向走,步伐迈得有些大,苗金翅跟得很艰难,手里头稳稳提着的宫灯四下里开始摇晃,道儿上照出的光影浮来荡去。
知道皇上今天晚上不回来,元狩宫已经落了锁,苗金翅上去一通拍,里头的人失火了一样地来打开锁,高大的宫门刚拉开一条缝,祁玉就闪身快步走了进去。
宁无瑕已经睡了,寝殿里只余了一盏小灯,侍候的宫女在外间守夜,内间的屋门掩着,被祁玉一脚就踢开。
以前宁无瑕没少在元狩宫里撒泼打滚胡搅蛮缠,但皇上从来没有发过火,一次都没有!今天晚上这一脚把所有宫女太监们都踢愣了,元狩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呆立当场,屋子里院子里的人都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喘气,就竖起耳朵听着皇上反手甩上门,叱道:“都给我滚!”
然后还能喘气的人全都滚到了绝对不会打扰皇帝的犄角旮旯,苗金翅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捋虎须,跑得比谁都快。
宁无瑕睡着了,又被吵醒了,她的睡相依然不老实,被子被踢蹬开来,露出了一只脚和翻卷着裤脚的睡裤底下一截小腿。祁玉撩开帐帘站在床边,负手看着宁无瑕茫然地以手撑床坐起来,孩子似地揉眼睛:“今儿不是十五吗?是我记错了吗?”
祁玉轻笑:“你就这么不盼着朕来?”
宁无瑕向床里让一让:“没有……”
昏暗的光线里,宁无瑕困意连连,打个呵欠,眼睛里透出些水意,眼波就变得流转动人。祁玉身上挟着屋外头冰冷的气息,宁无瑕又向床里让一让,拉被子盖住自己:“困死了,你身上冷,离我远一点儿。”
祁玉脸上的笑意已经有些难以维持:“那么你给朕找来暖床的那两个女人呢,在哪儿?”
宁无瑕听这话音有些不对,看着他不说话,祁玉眼角微一颤动:“你这么有心,我若坚辞不受岂不是不识好歹,人在哪儿,我收下了。”
宁无瑕心里也有些懊悔,是不是在元狩宫里关了三年给关傻了。听说当年在摄山离宫爆炸案中丧命的她的侍女淡月有两个妹妹,如今也进宫为侍,此番随景平公主同来北遥,听闻当年淡月的旧主还在人间便欲前来请安。宁无瑕思及故人,便要和淡月的妹妹们见面,可在宫门处一见面,看清两个姑娘的长相,她就知道上当了。
在两个国家的两座皇宫里生活了几乎一辈子,宁无瑕见多了想尽一切办法往皇帝身边塞女人的套路,只是她还被困在北遥皇宫里,自己都是半死不活身份不明地活着,就被故国的亲人们如此利用,在祁玉踢开房门的时候,她其实正在偷偷地掉眼泪。
心里满是委屈,当着祁玉的面,宁无瑕的腰杆挺得比枪竿还直,她妩媚地朝他笑笑,柔声道:“你喜欢就好,今天她们没能进宫,明儿我亲自去帮你接人,安置在哪儿好呢?元狩宫里吗?”
祁玉的笑声从牙缝里渗出来:“元狩宫太小,她们一来,你就得腾地方了。”
宁无瑕就没学会对祁玉说软话,当即一揭被子从床上跳下来,鞋子都不穿,擦着祁玉的身边走出去:“腾去哪儿?皇上请吩咐。”
祁玉本来就高,个头儿甚至比祁山还要猛一点,脚底下是冬天穿的厚底靴,此时又站在床边的脚踏上,居高临下十分威厉地低头看向光着脚披着头发的宁无瑕,比常人眸色稍淡的瞳仁里折射着微弱的灯光,似有金色在闪动。他久久地看着宁无瑕,看得实在是太久了,然后沉声唤道:“苗金翅。”
苗总管不知从哪儿快步窜出来,哈着腰跑进寝殿:“奴婢在。”
祁玉的视线没有稍离宁无瑕,他点点头,说道:“领宁采女去玄鹤宫吧。”
苗金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赶紧用两只手捂住嘴,弯腰斜望着有些愣怔的宁无瑕,小心翼翼地说道:“宁,宁采女,请,请移驾……”
宁无瑕只愣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寝殿,向元狩宫的宫门走去。苗金翅走也不是跟也不是,祁玉咬着牙把脚踏上两只摆放整齐的绣鞋踢下来:“狗才,她的鞋!”
苗金翅弯腰抓起两只鞋,没命地去追宁无瑕去了。祁玉一通无名火快要烧穿了天灵盖,他僵立着,耳朵里没有捕捉到一点儿宁无瑕的声息,只听见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的脚步声。北遥皇帝揉按着跳疼的太阳穴,在床边坐了坐,索性躺倒下去,拉过还带着宁无瑕体温的被子连头带脸蒙起来,闭起眼睛睡觉。
在枕上翻了两翻,怒意稍歇时,祁玉有些诧异地微抬起头,用手往枕头上轻轻一抚,怎么竟是濡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