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14、九

　　独孤三公子到来的时候，一脸不豫。

　　他刚阻止了一场兄弟相残——而这远非他本意。

　　更为令他恼火的是，他非但方才阻止，更要继续阻止下去。

　　和他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一个同样英俊的男人，和一个又黑又丑的姑娘。

　　若是平日里这四人站在一处，那丑姑娘必定极易被人或主观或客观地忽略掉，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汇到她身上。

　　只因她便是这场争斗的因。

　　——她是阿凡。

　　-

　　阿凡瞧见林熙依旧消瘦的身影怔立当场，突然觉得这天色竟开始放晴，仿似阳光照进来，温暖洋溢，这一刻，竟再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

　　但下一瞬，她便瞧见了公子萎顿的身影，突然觉得心中一沉。

　　她飞快地奔向他，扯了公子的衣袖，竟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公子公子，你千万不要死啊，你死了，林熙便要伤心难过，悔恨莫及，他早已受了那么多苦，你便让他下半辈子轻松点过活罢……

　　——你若恨他怨他，便打他骂他，千万不要再让他受这种苦了，阿凡求求你，别让他这么累这么苦……

　　阿凡不停地念叨着众人全然听不懂的话。

　　她哭了许久，惨白着脸色的公子才终于睁开了眼。

　　“我即便已去了阎王殿，也要被你吵回来啊。”他无悲无喜，依旧淡淡地，高傲地瞧着她，“差一点，我以为我已死成了。”

　　这后一句话，已然不是对她说的了。

　　“公子！”有手下惊呼出声。

　　——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公子欲引林熙来杀他，并不是为了找个理由先发制人，不过仅仅是——引林熙来杀他罢了。

　　“唉。”独孤三公子此刻终于开口，“既然不过是个误会，又何必弄致手足相残？幸好在下偶遇孙小姐，不然这可当真是一桩惨事。”

　　“罢了罢了，成王败寇，自古有之，我输给了你，也没什么好怨的，不过你这满口假仁假义伪君子却也当真恶心。”独孤恨听了他的话，突然激动起来，“林熙，你听着，我既没杀阿凡，也未曾悬赏令人杀她。”

　　他已直呼他“林熙”。

　　“我命人将她带来，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用她试药。真正你该防着的，是命人追杀她而嫁祸给我的人。”

　　他说到这里，自然看向独孤三公子。

　　林熙原本并未多言，自阿凡出现之后，他便一直很安静。

　　此刻他才用近乎伤心欲绝的语调回他，“那么，你又为何要引我杀你？我便是不杀你，你也活不过明日……”

　　他早便觉察出不对劲了。

　　虽然他竭力掩饰，但他还是瞧出来了——他早已中了毒，甚而积重难返。

　　他伤心，他的弟弟已如日薄西山，残烛独照，更伤心，他的弟弟不把他当哥哥，一心只想着利用他，这后一者，比起他忌惮他而要杀他，他竟不知哪一种，更能伤他的心。

　　独孤恨叹了口气。

　　“师父当初给我试药，这些年我钻于毒术，留下些病根，有因有果，自是平常。”他说得稀松，仿佛对待自己的命，也看得很淡。

　　“原本我是忌惮你，想要杀你才默认杀了她。”他说到此处，瞧见阿凡的眼神，一贯冷淡的眸似有些微的闪烁，“不过，半个月前起，我便发现自己已药石罔治，再毒再狠的药，也无效了……”

　　“所以——”

　　——所以他再不用她试药了。

　　“我想到了一个比杀了你更好的法子。”他再又叹了口气，带出几声咳嗽，“师父说你……胆小怯懦，却最重感情……”

　　“当真没错……

　　“你若发现阿凡未死……而误杀了我……再细一想，不过是些嫁祸挑唆的手段……不难想出该对付何人……

　　他说到此处，独孤三公子不以为然地扬眉。

　　“我来不及完成的心愿……便大可交予你去做了……

　　“你是我的兄弟……我自然安心……

　　“独孤家的一切……我都还……你……

　　他渐渐力竭。

　　却突然似回光返照，大声道，“毒王谷众听令……林熙乃是我兄，独孤家第五子……我死之后，尔等须得效命追随，至死不弃……

　　他话未说完，竟被尖叫打断。

　　“独孤恨你个王八蛋！”阿凡作势要抽打他，被两个毒王谷弟子强行压制住，然而她的声音却从未如此尖利，“你要死了便来算计林熙，你自私自利，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强逼林熙去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强逼林熙去做，你根本不配当他兄弟，他对你好是瞎了他的狗眼！”

　　“呵……”独孤恨突然凄凉地笑了，“我以为……是我占了你的位子，占了你的人生……难道……不是么……”

　　不论他的人生是好是坏，都被他占了。尽管他恼他胆小抛下他，但他心底知道——是他多占了他的。

　　林熙默默地瞧着他，突然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他戴了十几年的面具，竟那么容易便摘下来了。

　　面具之下，果然是骇人的刺字和疮疤。

　　“我姓林，自然一辈子都不能改。”

　　他虽是对独孤恨说的，眼却瞧着阿凡。

　　阿凡失魂落魄地瞧着他，竟鬼使神差的点头道，“对，你一辈子都不能改。”

　　他的脸她宵想了许久，而今终于得见，竟没有半分惊诧。仿佛不过平常不过的一张脸——一张林熙就该拥有的脸。

　　“五弟，既已到了这番田地，你还是将孙小姐放了吧，难道你还指望着能用她做什么筹码么？”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三公子终于发话。

　　他此话一出，果然那两个押着阿凡的弟子手上一紧。

　　——形势已对他们不利，而阿凡成了唯一的筹码。

　　“咳咳……”独孤恨剧咳起来，待到咳声缓了，却扬手道，“三哥都这样说了，阿凡我自然要放。”

　　待到那两个弟子不情不愿地放了阿凡，他才又道，“我的筹码自然比阿凡重得多了。

　　“未知朱二小姐临去前托我相告三哥的话，可够这个筹码？”

　　他的嘴里冒出“朱二小姐”几个字，阿凡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

　　但现下她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因林熙就在眼前。

　　她头一次真切地瞧见林熙的表情，她瞧见他朝自己露出的第一个笑容，突然觉得自己受的那么多苦，都是值得的。

　　——为了这一个笑容，更为了将来的每一个笑容。

　　——都是值得的。

　　-

　　阿凡的故事原本应该到此为止了。

　　她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并不再逃避胆怯，自然是该受到祝福的。

　　但林熙的故事还没有完。

　　“朱二小姐”四个字，仿佛是一个奇妙的咒语，瞬间便让独孤三公子变了颜色。

　　他的两个忠心的随从此刻也不得不小声提醒，“公子，那是……”

　　他挥手制止他们的担心，竟当真一步一步迈向独孤恨。

　　“五弟有话不妨直说。”

　　“朱二小姐道，这话只能你附耳过来，才可相告。”独孤恨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听了这话，他竟再未犹豫，不顾周围毒王谷众人环伺，倾身便凑到他跟前。

　　“她道——”岂知独孤恨却一扬左袖，一阵粉末迎面往他脸上扑去，右手却凝力于掌，直直拍上。

　　独孤早已有所防备，岂料他奋力震开这毒粉，那边便掌风袭来。

　　原本他若立时出掌与他对上，自然可消弭他攻势，更且能将他立毙掌下。但他心思数转，不过一犹豫间，便生生受了独孤恨一掌。

　　——这一掌独孤恨有备而发，径自灌注了所有力气，令得他当即五脏翻涌，真气四泄。

　　那两个手下顷刻而至，不过一交手，便听得两名离得较近的毒王谷弟子惨嚎出声——独孤三公子自然已被他们扶回调息。

　　这变故说来很长，但发生便在瞬间。是以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独孤恨长长叹了口气，似喜似哀，“朱二小姐道如此定能赚你……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那边独孤听了他此话，却突然一股心血上涌，喷将出来。

　　“林熙……哥哥……他已重伤……你快……快趁势……击杀他……免除后患……

　　独孤恨的语气突然急促。

　　“也算……也算……帮小弟……最后一桩……心……”

　　“愿”字未出口，他便已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他一贯的高傲的头颅，终于垂下。

　　于是再没有人知道，曾经的独孤家的五公子，惧怕过什么，喜爱过什么，有过怎样的心思，又遭受怎样的挫折伤害——一切如尘如土，随风飘散。

　　林熙终没有完成弟弟的心愿——他当初既不愿帮他，此刻自然也不愿帮他。

　　——他不过是林熙。

　　独孤家的恩恩怨怨，他胆小无法参与。

　　但他的弟弟在人生的终点终于吐露出心声，最后的一刻，他终于再叫回他哥哥。

　　一直以来，他们总是互相亏欠。但现在，成了他欠他的多了一点。

　　他只能背着。

　　但他的胆子终究大了点，因他现在竟然能够有勇气背负起这亏欠，努力前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