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蜃

1、上

　　玲珑从来是个爱犯贱的姑娘。

　　小时候旁人赠了她一只乖巧听话的黄莺儿，她不喜欢，偏生一只又小又丑的雀儿啄了她的手飞走了，她惦记在心好几天。

　　现在的玲珑还是很爱犯贱。

　　她最喜欢的故事是红拂夜奔，那时候家里正为她找了第二个未婚夫——第一家已经被她给气跑了。

　　于是她也舍了自己的未婚夫和一个浪子出奔了。

　　她喜欢上浪子喝酒的模样，她觉得那样真好。

　　她也知道浪子不可能带着女人到处跑，那样的浪子就不是浪子了，所以她自己打好了包裹，对浪子道，你不用把我当女人，就当一件行李成么？

　　——她果然很贱。

　　于是浪子当真把她看成行李，他要比剑，就拿她当赌注。

　　很自然地，玲珑被浪子给输了，就到了这座庄里。

　　被输掉的玲珑依然很贱。

　　那天庄主搂了她就要亲，玲珑啪地给了他一座五指山。

　　庄主愣了一下，对她说——你是我赢来的。

　　玲珑指了指那些字画宝剑——那些也是你赢来的，你怎不去亲个遍？我就是样东西，你别把我当女人。

　　——你想被当成一件东西？

　　玲珑点了点头——我可以不哭不闹不说话。

　　于是庄主点了点头，同意了。

　　如此一来，玲珑一个人生活在这山庄里，没有人伺候，也没人陪她说话。

　　她后悔了。

　　——她不但爱犯贱，还是个爱说话的女人。

　　于是她开始对着庄主赢来的那些字画古玩说话，对着那些奇珍异兽说话，对着花草树木，山山水水，就是不对着人，说话。

　　后来她遇见一个扫地婆婆，就打翻了自己的誓言。

　　——扫地婆婆也是女人，也很爱说话，她为了婆婆不太寂寞，才勉为其难地陪陪她。

　　食言而肥还能找出这种理由来，玲珑果然贱得可以。

　　扫地婆婆是老管家的妻子，对庄里大大小小的事如数家珍。

　　庄主的八卦也不在话下。

　　原来庄主曾经成过亲，可他成天只想着比剑的事，所以夫人红杏出墙，送了他顶绿冠作临别礼物便再也没回来。

　　后来庄主又要成亲，对方的姑娘家一听说庄主的大名就连夜找了个人私奔了。

　　所以庄主到现在也没家室。

　　——原来世间的女子多是这样贱的。

　　玲珑很佩服那庄主夫人，至于婆婆的中心思想，要她好好把握庄主云云则一概听而忘之。

　　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的过去。

　　有时候她会在花园里瞧见庄主，庄主很专注地瞧着一株琼花，然后叹了口气，再转身，瞧见她的时候，就真的把她当作一块石头，一声招呼都不打。

　　于是玲珑也把庄主当作这花园的一部分，她被当成了石头，那他就是烂泥。

　　瞧，明明是她自己打定主意不理睬人家，现在被人不理睬了，反倒怪起别人来。

　　有一天玲珑终于想家了，一个人偷偷地躲到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她不仅爱犯贱，还是个不孝女。

　　第二天庄主准备好了马车，仿佛在说就等着你想家呢。

　　玲珑死活不上车，终于被庄主像包袱那样给拎了上去。

　　庄主自言自语——不说家在哪里么？我可以去问浪子，他一定知道。

　　于是玲珑慌了，只能老老实实把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给交代出来——我逃了出来，没人肯认我啦，我要是回去，准被打死。

　　庄主沉默了。

　　老半天才开口——你这样任性出走，就从不怕家人担心么？

　　玲珑没有说话，她想起庄主夫人曾经也是那样离家出走了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等她哭够了，庄主早就不在眼前了。

　　于是玲珑一下在庄主面前打破了自己不哭不说话的誓言，也就破罐子破摔，索性话多起来——她不仅贱，脸皮也厚得很。

　　其实庄主养得起玲珑的，所以那天之后，他没怎么提要送她回去的话了。

　　除了玲珑，庄主还养了许多其他东西。

　　比如有一个人送了庄主一对孔雀。

　　扫地婆婆对她说，那孔雀贱得很，喂它东西它从不开屏，反倒是学雌的叫声骗它，它独自一个都开得欢。

　　玲珑和扫地婆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日子过得很快，也很乐。

　　后来她又在花园里碰见庄主，就对庄主说他那样盯着花看是没用的，得多和它说话多交流感情才能让它开得欢快。

　　于是庄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玲珑的心开始碰碰碰地猛跳。

　　-

　　庄主的眉毛很好看。

　　这是玲珑无所事事之余发现的。

　　那眉毛就像是画出来的，英挺，优美，不偏不倚。

　　庄主休息的时候，玲珑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双手在他眉上摸了又摸。见他没有反应，玲珑大着胆子，俯身就亲上这眉。

　　做这些事的时候，玲珑觉得自己像在作贼，幸好庄主像是死了一样。

　　——人家光明正大要亲她她不要，反而自己偷偷摸摸去亲人家，这还真是犯贱。

　　不过后来玲珑发现自己错了。

　　庄主那天用很奇怪的语调问她她是不是喜欢他。

　　问她的时候，不只那好看的眉毛微拢着，就是眼睛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死水了。

　　玲珑矢口否认，于是庄主大声问——那你还亲我？

　　——怪不得他夫人不要他呢。

　　庄主让玲珑下不了台，玲珑很生气——我就喜欢你的眉毛，其他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那天庄主也很生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和玲珑说话。

　　所以玲珑又犯贱了。

　　她整天在庄主面前晃悠，庄主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庄主去比剑，她就站在旁边，庄主和朋友在亭里喝酒，她就蹲在亭外。

　　——你究竟怎么了？

　　——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么？别生我气好么？我以后再不随便亲你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的关系，玲珑看见庄主的脸难得地红了。

　　——不过他们能和好，实在是太好了。

　　那次之后，玲珑的话越发地多了。

　　幸好庄主不爱说话，要不然他们准得打架。

　　那时候，庄主在书房看书，玲珑就在旁边噼里啪啦地说话，庄主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瞪她一眼，她就自己乖乖地跑去找扫地婆婆。

　　——她是越发地贱了。

　　扫地婆婆后来告诉她，庄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庄主和庄主比剑赢来的。

　　凡是来比剑的人，总会带自己最好的东西来当赌注。

　　——原来我是浪子最好的东西呢。

　　玲珑听到这里，思绪就飘到很早以前。

　　这么想着，她有些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难过。

　　所以后来婆婆的中心思想还是没抓住。

　　那天又有一个人来找庄主比剑。

　　那人像浪子一样，带了一个女人作赌注。

　　那时候玲珑就跑出来——不能比不能比，不准拿女人当赌注。

　　那人疑惑地问这位是尊夫人么。

　　——不是夫人就不能管么？

　　于是那人了然地笑了，笑得很暧昧。

　　玲珑突然觉得很难过，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庄主那时候没有说话，只冷冷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玲珑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小花园，对着那株从来不开花的琼花开始唠叨。

　　——你啊你啊，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开花！

　　再后来，玲珑知道那天庄主不是“请”他去比剑，是“请”他出庄去，突然心情又大好了。

　　可是她心情好了，庄主却还是准备了马车。

　　——我不回去。

　　——你爹病重，你也不回去么？

　　这下玲珑慌了神，匆匆忙忙跟着庄主回了京城，连庄主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都忘了问。

　　爹果然病重。

　　不止病重，他还苍老了很多。

　　玲珑抑制不住地开始愧疚。

　　幸好大哥找了最最好的大夫来医他。玲珑有些安慰，却仍是禁不住东问西问。

　　说来也巧，那大夫正是玲珑的第一任未婚夫，太傅家的公子。

　　据说当初他也和家里闹翻了，还被赶出去了，过了很久才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媳妇儿。没把太傅大人当场给气晕了。

　　这件事让玲珑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很有好感。

　　谢公子人又好又温柔，还那么有骨气，叫人不喜欢都难。

　　——失去了才来后悔，玲珑就是那么贱。

　　——可惜，人家已经成亲了。

　　玲珑想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个人把她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她回过神一瞧，正是庄主本人。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是很有些感激庄主的。

　　可庄主仿佛很是生气，说的话大约比在醋缸里浸了三天三夜的梅子还要酸。

　　——我若是谢公子，才不会要那么随便的女人哩。

　　也许庄主原本想说的是“下贱”，但临时话在喉间打了个弯，终于变成了“随便”，饶是如此，那杀伤力还是巨大的。

　　说完庄主就后悔了。

　　可惜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语言了，无痕无迹，见血封喉，一语既出，伤人伤己。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玲珑一扭头离开，再不见他。

　　直到爹的病好了，庄主要回庄了，玲珑还是没有来见他。

　　她很生气很生气，也很难过很难过。

　　——在庄主的眼里，她就是个“随便”的女人吗？

　　仔细想想，玲珑觉得就算那是事实，他说出来也是他的错！

　　有一天玲珑听见大哥在叹气，如果当初结下庄主这门亲，那该如何如何……

　　于是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庄主要在家里赖到爹的病好了再走。

　　庄主就是她那第二个未婚夫呀！

　　——原来庄主这次就是提亲来的哇！

　　玲珑一下子懵了，她隐隐觉得自己又要开始犯贱了。

　　庄主说了那样的话，似乎一下都可以理解了——他在乎她呐！

　　于是她突然不生气，也不难过了，想起他别扭的模样，甚至还有点甜蜜。

　　她收拾好了包袱。

　　——爹爹哥哥，这次我去找人提亲去，你们放心，这不是出奔。

　　然而所有知道的人还是知道——玲珑又连夜出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