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夏寻花

1、初识

　　一

　　西园寺写生第三天，也是预定的最后一天时间。收拾禅房的居士已经来问过严嫣然明天的早膳安排，嫣然拒绝了。她准备在今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冲刺一把，把作业完成了。

　　同学小晓怪她太逼迫自己，离最后的期终考试还有日子，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定下来。

　　“我可不像你，每次都最后一个交稿。”嫣然嘲笑她，同寝室同专业三年，小晓和她可以算作亲密无间知根知底了。

　　小晓自然不满的回敬了几句，继续倒头大睡。

　　嫣然背起画夹，趁着天蒙蒙亮就出了门。

　　江南初春的清晨空气清新，西园寺内百年老木的叶子上均挂着晶莹的露水，闪烁着灰蓝未见晨曦的天色。

　　依然冷洌的温度，嫣然将防寒服裹了裹，走过禅房门前青灰石板路，穿过红木墙门，大雄宝殿前已经有和尚诵经的声音，略略透出些橘红的烟火，带着点暖意。

　　殿后有两棵松树，参天，盖住池塘上方天色，池中水流静谧，漂浮清冷松针。

　　穿过中庭，到了西侧。那就是嫣然写生的地方。

　　左园有一个巨大的罗汉堂，罗汉堂外墙却是一面绵延的白墙。千古名刹西园寺著名的罗汉堂内佛相庄严，却单单只一堵白墙与外相隔，便是人世与天堂。这佛在了多久，这墙也便维护了多少年。

　　嫣然画的就是这堵墙。

　　当初来西园寺采风的时候，不爱中庭池松，不爱威严宝殿，只从前院一推门，便看到罗汉堂外面的那堵白墙，墙角上俨然已冒出了一株藤蔓，嫩绿色，昂头，飘摇在寒风中，迎风而上。

　　立即就吸引了嫣然，二话不说打开画架坐在罗汉堂外面的草地上开始画那堵墙，那株绿色藤蔓，还有屋角嶙峋的黑色瓦片，蓝天白云。

　　嫣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将这幅画取名叫做“轮回”，暗合佛家圣地，又代表破旧出新，老少相宜的场面。

　　第三天清晨，美术学院三年级同学严嫣然再度架好画架，对着渐染殷红的天色，搓了搓冰凉的手，准备完结自己的期末作业。

　　正在她执笔之时，罗汉堂侧门忽然开了。门开的声音在清晨特别响亮，嫣然不自禁的便分神去看，就看到一个灰衣小和尚拿着笤帚出来，显然是刚刚打扫完罗汉堂。

　　小和尚大概也没料到这么会碰到游人，对上嫣然的眼神。

　　那时候初春清晨的阳光正好透过阴霾挣扎而出，一抹暖色从罗汉堂高高的墙垣间露出来照在和尚的脸上。青灰袈衣，暗红木门，憧憧暗影，统统成为背景。

　　嫣然被那色彩惊呆了，一瞬间口不能言。

　　小和尚却不知为何也是一个愣怔，但随即回神，双手合十，对嫣然叹了一声佛号，不再看一眼转身便走。

　　等到他走远，嫣然才如梦初醒，一个机灵，她匆匆追了上去。

　　“小师傅，小师傅！”她叫住小和尚。

　　小和尚不得已转身，依然不看嫣然，双手恭敬问：“不知女施主叫住小僧有什么事情？”

　　嫣然忽然意识到对方是一个和尚，这样冒失的叫住人家实在是一件太失礼的事情，顿时红了脸。

　　“请教小师傅法号？”声音极不自然的低了八度，如蚊子一般，嫣然这才知道自己也有心虚的时候。

　　“小僧十方。”和尚依然双目低垂，守着礼数。

　　嫣然也胡乱的行了一个礼。本来一时冲动叫住和尚，现在想来这个请求简直是无理要求，和尚完全有理由不答应，这么一来，反倒难以启齿。

　　“请问女施主有什么事情？”十方和尚再度询问。

　　嫣然实在憋不住，还是别别扭扭的开口了：

　　“请问十方师傅，能不能为我做一下模特儿？”

　　十方有些惊诧，不由抬头看嫣然；嫣然本来低头说话，为了看和尚反应也抬头。

　　眼神二度交汇，十方立即避开，嫣然却再度确定拉他做模特儿的想法。

　　“要小僧做模特？”十方语气中全是疑问。

　　“对对对！”连不迭的肯定，嫣然详细解释，“其实也不是很复杂的事情，你只要站在那堵墙下面，完全不用做什么事情，只要站着就行！”解释不及，拉着小和尚的袖子便来到罗汉堂白墙边。“也不需要很长时间，一天，只要一天时间就行了！”

　　十方不动声色抽出袖子，低眉敛目说：“只是小僧日有所累，还有功课，怕是帮不了女施主。”

　　“不累不累。”嫣然摇手说，“你们佛家不是有成人之美之说么？十方师傅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油画课作业如果不及格我就不能升到大四了。再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拜托了拜托了……”到最后竟然死乞白赖起来，语气间怎么刁蛮怎么任性怎么来。说完嫣然才自觉实在无理至极了。

　　可是话都说出去了……

　　十方和尚完全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女子，他在西园寺里长大，日诵经文，夜修习性，所见皆为佛法，所为皆为修行，所识皆为僧人，忽然冒出来一个女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达到目的，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常年修行，也让他临危不乱。

　　十方再行礼，缓缓开口：“女施主所言极是，力所能及之事小僧必当鼎力相助，只是佛有佛法，小僧也要日行功课不可为外事阻。女施主叫小僧为难了。”

　　十方一番话的确在理，嫣然也觉得挺对，只是不知为何舍不得他走掉，心里面自称是为了难得一见的和谐画面，但十方在身边总觉得安心。难道这就是自己被佛法所影响，对有修为的人不自觉地产生了亲近么？

　　看他一身灰衣，却眉宇轩昂，眼神却是世人难得一见的清澈；年纪虽轻，头上已经烧了六点戒疤，看来出家已有些时间了；身材虽说不是很高大，却莫名的让人安心，无欲则刚，古人向来有经典的评论。

　　这样一个美男胚子，却隐没在寺庙里。如果出去做明星不知道又会迷倒多少懵懂少女。不过，嫣然再看他一眼，应该是佛教那种无欲无求的处世哲学让他更加灵动了。真地去做了明星，也许就不会拥有这样浮世没有的，清逸出尘的气质了。

　　见嫣然忽然不知所措，十方虽是出家之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不由开口道:

　　“寺内清规不得不守，但助人与便也是理所应当，不如等小僧问过为师，再通知女施主行不行？”

　　“嗯，好好。”嫣然看到希望，自然立即答应，心里却盘算着如果今天不行，反正小晓还要待几天，不如在这庙里再过几天好了。

　　十方见对方也答应了，心下松了一口气，只因为佛家告诫日积一善，能够替眼前的女孩达成心愿，也算是善举。只是，女孩对着自己嫣然一笑，她那乌黑的马尾辫在身后随之一晃之后，便如风过心间，吹皱了一池的春水。

　　命运之轮再度开始旋转，只是宿命的轮回中，当事人却一如往昔，懵懂，无知，无措。

　　严嫣然目送十方和尚远去的灰衣背影，罗汉堂前的晨光落在十方的双肩，和所有过去的时光一样，静静流转，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