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之寄》古楼子

1、东海往事

　　建宁二十五年，东海出兵边境，大魏遣十万大军迎敌抗击。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随高祖开国而受封八大柱国之首的裴魁山裴老将军，另有太子作监军。
　　几场战事后，东海连吃败仗，大队追击到朔州一带时不知何故陷入敌军所设陷阱，遭前后夹击。
　　是役，大魏惨败，折将士共计数万人，裴老将军沙场阵亡，太子则失了一目。
　　这是大魏开国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惨败。再之后太子因谋逆被罢黜幽禁，圣人驾崩，今上继位，据今已有三年。
　　“你决意如此吗？”
　　大殿上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赵熙元跪在一块蒲团上，行了标准的叩头之礼后，直起上半身，抬眼看向上首的人：“是”。
　　半晌，四周皆是静悄。
　　赵熙元同年轻的帝王对视着，他一贯清冷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总会令人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殿下的宫人越发恭谨的垂立着。
　　可赵熙元依旧不曾挪开视线，稳稳地跪着。
　　“先帝当年虽重责裴国公府，但不曾削爵，裴绪仍是裴国公府的世子，他近年来军功赫赫，如今已是一方大都护，你还有什么不满？”
　　赵熙元垂下眼睛：“昔年东海一战，错不在裴国公府，更不在裴绪。”
　　“你可知你这话乃大不赦之罪？”
　　皇帝靠坐在椅背上，神情冷漠。
　　赵熙元再次抬起眼睛，对上他略显严厉的目光：“真相如何，臣女不再多言，若言语有失，请陛下降罪。”说罢俯身行一大礼。
　　李贤看着跪在下面的少女，嘴角微抿，遂摆了摆手：“起来吧。”
　　赵熙元却并未起身，依旧垂首跪立着：“谢陛下，只是臣女所求还望陛下恩准。”
　　李贤盯着她良久，随后从座上起身，双手负后，慢慢踱步下来，靴履踩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脚步声停止，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如今镇守边境，无召不得回京，你去寻他，以何身份？”
　　“自是以裴绪之妻的身份。”赵熙元一字一句的道。
　　李贤闻言似是嗤笑了一声，又好似没有：“若朕没有记错，三年前裴世子迎老国公的灵柩归京，丧仪过后第二日他便往南境递了一纸退婚书，既如此……未婚妻都不是，又何来的妻子之说？”
　　他负手而立，赵熙元看他，只见英气的侧面无波无澜，好似询问的对象并不是她。
　　赵熙元神情凝了一下。
　　作为南境赵王府最受宠的小女儿，她的婚事就是整个南境的大事，夫君本要百般挑阅的，最好是在南境世家大族中挑选出色者，这般便不用远嫁。
　　可最终却定下了京都裴国公府的世子裴绪。
　　不论旁人如何，赵熙元是满意的，因为这个夫君是她一手择定的。
　　那是建宁二十三年，赵熙元十五岁，赵王爷与裴国公一同平定北境匈奴，她混在粮草补给的队伍里一道偷偷跟了去，彼时两军交战正酣，他们运粮的人马在大军扎营三十里外的长风亭碰到了乔装伏击的匈奴兵。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救了她，北境的三月晨曦里，那是赵熙元第一次见到裴绪。
　　对于这位有着“京都璞玉”美称的少年将军，赵熙元便是在南境也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虽不曾得见，却也知道他是裴老国公的独孙，自幼长在军营，十四岁便披甲出征，平定了徐王之乱，立下不少惊世战功。更重要的是，他样貌也极出众，京都不知多少闺阁女郎倾心于他，不然也不会有璞玉一说……
　　或是好奇捉弄，或是欣赏仰慕，赵熙元自那日起便常常追在裴绪身后，从暮春到初冬，从北境到京都……
　　直到年关她随阿耶回南境，赵王府的车马突然被人半道拦下，裴绪撩开她的窗帘，寒风从窗外吹进来，也传来他沉静冷肃的嗓音。
　　你若愿意，来年春日我去南境提亲……
　　许是那日天气还算尚好，又或是他耳间不经意流露的一抹暗红和暗自握紧缰绳的右手，赵熙元鬼事神差的点了头。
　　其实那时的赵熙元并不确定自己对裴绪是否算是真心喜爱，就如她阿耶与阿娘那般情深义重。也不太清楚婚姻之后的生活，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若是往后数十载都同裴绪待在一处，其实也还不错。换言之赵熙元对那样的日子还颇为期待和向往，再想想京都无数女子的爱慕对象成了她的未婚夫，这让赵熙元自我感觉很是良好，大有为南境争光的荣耀自豪之感。
　　第二年春，虽经历诸多波折，裴绪还是征得了赵王府上下的认可，京都将门世家裴氏与南境王府赵氏，真正的豪门联姻，先帝作为赵熙元的嫡亲舅舅，更是特旨赐婚以示重视，这桩婚事可谓轰动一时。
　　本朝贵族女子多晚嫁，赵王爷和南昌大长公主更是不舍得赵熙元早早出门，便将二人的婚期定在了四年后，只等赵熙元二十岁生辰过后再让她嫁入京都。
　　之后的日子里，裴绪常外出征战，闲暇时便去南境探望她，期间她阿兄娶亲，阿耶将南境事务全权交由了阿兄，带着阿娘四处游历去了。赵熙元少了约束，也会偷偷跑到京都或是裴绪扎营的地方寻他……
　　赵熙元就这样享受着她年数不多的闺阁时光，直到……东海兵败。
　　东海一战诸多蹊跷，先帝反应更是古怪。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东海一战相关的大小将领官员，罢官的罢官，降职的降职，就连先太子都被圈禁幽闭。可能是碍于裴家世代功绩，且顾念裴国公已战死沙场，先帝不曾褫夺裴国公府的爵位，只是收回了裴家的兵权。
　　可裴绪之父早逝，裴绪身为世子此刻理当承爵，先帝却对此事缄口不提，所以保留爵位一说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
　　一时之间，与东海战役有关的人和事都成了禁忌。京都的人暗道裴国公府往日的荣耀怕是要一落千丈了，好事者更是猜测赵王府何时会来京都退婚。只是谁也不曾料到，提出退婚的却是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