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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看不顺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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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还是艳阳高照,未曾想回到家竟是乌云密布。
八小时的车程令郑锡疲惫不已,但一想到能回家,他依旧感到快乐。他离开客运车,走出县客运站,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该如何下脚。足有四年没回来过,变化有点大。车站附近正在修路,蓝色的塑料围墙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将目光锁定于右手边的一家修车厂。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默然行至这座最近的建筑物,边走边试图回忆这条街道过去的景象。
门口有一辆车,车下有个活人,小腿以下露在桑塔纳外面。
“大哥,请问去秦家村二组走原路还能到吗?”他无精打采地问。
“不知道。”大哥不带感情地回答。
“哦,谢谢啊。”
“大哥,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他走几步,又退回来。
“公用电话。”大哥伸出手往店内一指。
“哦,谢谢啊。”
“我手机没电了,你来车站接我一下。”郑锡靠在墙边,他第一次使用这种橘色的带线座机。
“骗你干嘛?快点啊,等你。”
郑锡在秦岳山准备再叨叨几句之前挂断了电话。
和秦岳山通过电话,他总算找回一点精神来。
他想着不能白用人家电话,刚要开口,那大哥先他一步,“纸箱。”
毫无感情,毫无礼貌。
郑锡一头雾水,偏头一看,才见电话旁一纸箱上写着:一分一元,零钱自找。
他投下一块硬币,瞥一眼大哥的位置,故意放大音量,“谢谢提醒。”
没人回应。
他想,这他妈是珠穆朗玛峰的仙子?
郑锡其实不爱惹事,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印象都不错,但他这人有个毛病——时不时会嘴欠。
也不知这大哥怎么触动他的神经了,他在临走之前,讽了一句:“大哥,您说话是按字收费吗?”
说罢,拖着行李朝外走,路过桑塔纳时,他微微埋头望了望车下,这他妈是个机器人?
×
孟望秋从车底缓缓滑出来时,已是二十分钟以后。
他躺在躺板上,和郑锡诡异地对视着。
腿长。这是郑锡对他的第一印象。
美人。这是郑锡对他的第二印象。
人就是这样,对合自己胃口的人宽容度比较高。郑锡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还讽刺过别人,这时已温和了起来。
“哦,我等人。”郑锡坐在行李箱上,向他解释。
孟望秋未曾联想到,对方就是刚才问路的人,他在想,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来了好几个过路人。
他最讨厌有人盯着他的脸看。这个人最离谱,打从他们碰面,他的视线便一直聚焦在他脸上,没移开过。
再看郑锡的面相,满不在乎中显露出愚蠢的自信,不知又是哪里的小混混,整天不务正业,他看不惯。
“去别的地方等。”不带感情的声音也有张不带感情的脸。
呦,这高冷的劲儿,修车厂大少?乡村霸总?
郑锡从没见过孟望秋这么白的中国人,高鼻梁,双眼皮,瞳孔微微带点蓝,可惜性格太差,看起来素质不高。
人美不一定心善,像这样徒有其表的人,郑锡见得多了。
也活该他惹人嫌,只顾着欣赏,直勾勾盯着别人看,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种行为其实非常不礼貌。
“为什么?”
“挡路。”
郑锡见过的帅哥美女不少,孟望秋的长相很对他胃口,不过就算是美人,脾气不好他也不惯着。
“这条路你家修的?”郑锡坐在行李箱上,比孟望秋矮一截,扬起下巴,斜着眼,怎么欠揍怎么来,“如果不是你家修的,这叫做公共场合,你正在侵犯我的人身自由权。”
孟望秋不欲与他饶舌,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只不过听着他欠嗖嗖的语气,有种似曾相识感。
“怎么,等人也要收费,怎么算的?我等一千块钱的。”
听郑锡这么一说,可别以为他是个傻逼富二代。他这是毛病犯了,那股子嘴欠的劲上来了。
原来是个傻逼富二代,孟望秋冷笑一声。回想郑锡说“收费”两个字的语气,他才联想到:原来之前的几个人都是面前这个人。
“最后说一次,别在这里等。”孟望秋手里还握着扳手,显然他已经失去了仅存的耐心。
“哦,我就想在这里等。”郑锡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郑锡瞧着人家欠揍,他是没照过镜子,他那欠揍的劲儿和人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眼瞪小眼。
怎么,要打架?
郑锡立马来精神了。
他观察过,离他一米之内有几截钢管。他估算过时间和距离,要是对方突然砸过来扳手,他绝不会落于下风。一对一,他有胜算。
“怎么了?”这两人还未瞪出个胜负,又来了个灰绿寸头。
“没什么,过路的。”孟望秋突然敛起怒意,示意大鹏进店里。
“你瞪什么瞪!”大鹏本来要走,发现郑锡正看着他。
来了个更横的,郑锡那股不服的劲上来了,“哦,我眼睛比较大。”
这副轻蔑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大鹏,他最看不惯郑锡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我操!抽你!”大鹏扬起手中的一节钢管。
“大鹏!”孟望秋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哎哎哎,怎么了!鹏哥!鹏哥!自己人!”秦岳山及时赶到,把自己强行塞进正发生冲突的两人之间。
他心里有事,本来一步一步走得挺慢,谁知大老远就看到郑锡和大鹏脸对脸,面对面,用脚想这阵势也肯定不是聊天,他箭步向前,所幸两人还没彻底打起来。
“鹏哥,误会,这是我兄弟。”秦岳山隔开两人,好声好气对大鹏解释。
惹谁都行,别惹大鹏,这个人阴晴不定的,不是个善茬。
“哦,岳山啊。”大鹏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霎时便平静下来。
倒不是秦岳山有多大面子,他俩并不熟,虽然初中同班,但是交流不多。只不过秦岳山是老实人,成绩也好,大鹏对他印象不错,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从来不难为他。
“兄弟初来乍到,以后还要请鹏哥多多关照。”秦岳山非常客气。
大鹏说没事,递一支烟给他,秦岳山笑着摆摆手,说自己不抽。
郑锡不是冲动的人,他见秦岳山与他们相识,便不愿再给秦岳山找麻烦,也就不再吭声。
两人说话期间,他直盯着孟望秋看。对方发现他又在观察自己之后,皱眉瞪了郑锡一眼,进了店。
×
秦岳山上次见郑锡是在去年的国庆节。
高二,刚开学不久后的国庆节。
五年前,郑保国接走郑成光爷俩后,郑锡再没回来过。四年前,郑成光病逝,葬礼上,郑锡未出席。初中没手机,高中虽然买了手机,但两人在网络上的联系也不多,倒是郑锡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打电话慰问秦岳山的父母,有时候还会寄礼物。
高中和初中、小学很不一样,有升学的压力,有社会的压力,有心理的压力。他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世界上存在阶级、阶层这种东西,而这些东西,诸如“资产阶级压迫劳动人民”,都只是小时候同学间的玩笑话。
他的初小时代都在乡下,学校小,人也少。进入县高中以后,他发现大部分同学的家境都不错。那住在市里的郑锡呢?他身边的同学肯定比他身边的同学的家境更好。他又结交了哪些朋友,又有了哪些兴趣爱好?听说富二代喜欢飙车、泡夜店,郑锡是不是也有这些奢靡的生活?
秦岳山从来不会因为家境自卑,只是觉得,郑锡和他已经不是一路人。人果然不能长大,长大便意味着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或许是青春期的敏感心理,他渐渐会用社会身份来看待郑锡——尽管他只想把郑锡当做那个二逼发小。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郑锡问他。
“我不抽。”秦岳山有些心不在焉,“锡哥,以后别招惹修车厂那帮人。”
秦岳山瞧着郑锡,心中百感交集。
从他接到郑锡电话那一刻开始,他心里便忐忑不已,一路上都在想,他见到郑锡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想过一身名牌,戴着墨镜,烫着夸张发型的郑锡。
也想过戴着大金链子,不经意间露出手腕间劳力士的郑锡。
可现在呢?
说好的名牌呢?说好的奢靡呢?说好的富二代呢?
一个普普通通的郑锡拖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箱子,普普通通地正和自己说话。
秦岳山从对方那欠揍的脸上,又看到了那个二逼发小。
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先前的不安与伤感霎时烟消云散。
郑锡哪里知道秦岳山如此大起大落的心理活动,一把揽住他的肩,“我像惹是生非的人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秦岳山从小就规矩。郑锡记得,他小时候跟小姑娘似的,说话细声细语,人也老老实实的,喜欢看书,爱好学习,也不惹事,是老师最喜欢的三好学生。
看见大鹏掏出烟的那一刻,他挑了挑眉,行啊,男大十八变。结果,他还是那个老老实实的秦岳山,一点也没变。
“总之别惹他们,”秦岳山叹口气,心说你可太像了,“那帮人可不是一般的混混,真砍人的。”
“我们这儿,还有hei社会?现在是法治社会,搞清楚,故意伤害罪是要坐牢的,良民还怕混混。”
郑锡知道良民也怕混混,但他一想到孟望秋那高冷样儿,便要争论几句。
“管你什么社会,自古以来,良民都怕混混。再说,天子脚下,或许还有法治社会,我们这种边缘地带,没有。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猛虎压不过地头蛇。”
郑锡不以为意,但不想听他叨叨,于是比了个ok的手势。
“别说他们了,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我要住老家。”
“干嘛?”秦岳山望一眼他的行李箱,“你来旅游了?”
“我来读书,我转学了。”
“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秦岳山是真不相信,郑锡家里什么条件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爸是老总,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从灯红酒绿的大城市跑到乡下念书,还是最为关键的高三,他图什么?他爸图什么?
“骗你干嘛?”
郑锡和家里关系不好,秦岳山清楚,但具体怎么不好,谁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要不是那年他爷爷突然中风,郑锡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他爸妈住在一起。
“你爸破产了?你离家出走了?”
郑锡用手指轻点两下他的脑袋,故作疑惑道:“开机了吗?”
“开动你的小脑筋想一想——”他无奈地笑一笑,“我离家出走谁给我转学?我和他们商量过的。”
秦岳山纳闷得直挠头,“那你转学干嘛?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我跟你说一件事。”郑锡顿住脚步。
说话间,秦岳山瞥见郑锡身后落下一片早枯的树叶,缓缓飘落河面。
虽然郑锡的神情毫无异常,但秦岳山总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