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7、报道

　　对诸神的安排，狄原礼曾深信不疑，作为精金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成员，周围狂蜂浪蝶无数，他在无数或长或短的浪漫关系中及时抽身，都是因为，他始终对诸神的安排有所期待。

　　他曾以为自己的成就来源于谦卑忍耐的福报。但他内心也有一个小声音，时刻疑惑地提出一些问题。现在，问题之一就红着脸，站在他面前。

　　Serendipity，匹配的标准建立在数据计算上，也能算是诸神的安排？如果诸神忘记了他，会不会忘记本身就是一种安排？

　　越往上爬，稀奇古怪的事越多。诸神安排越来越站不住脚，有些“安排”之恶劣，最恶毒的邪神才能想得出来。他曾当众向宗主提出质疑，让年老的宗主无言以对。父亲为此大发雷霆，母亲则笑嘻嘻地打圆场——“善恶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了解你自己。你们那个教义，不是也叫你别去管别人吗？”

　　眼前的灯笼鱼帽子动了。洛彤打算下车。狄原礼急忙追上去，刚想拉他的帽子，洛彤先知先觉地抬手按住帽子，不让他拉，狄原礼只好加快脚步，抢到洛彤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洛彤直视前方，试图摆脱他。然而狄原礼熟练地在人群中穿梭，洛彤却不得不时常停下来避让行人，根本无法摆脱，只好愤然表明立场：“别跟着我，变态。”

　　“我变态？”狄原礼愕然，“我怎么变态了？”

　　“你就是变态。”洛彤做出完全不符合学者身份的概括性发言，“你刚才笑什么？！”

　　狄原礼茫然，确实不记得自己笑了。“我笑了吗？”

　　“当然！”洛彤提高声音，看狄原礼还是一脸茫然，学着他的声音“嘿嘿”两声。狄原礼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确实笑了笑。

　　竟然连礼仪性干笑都要解释，真是心累。狄原礼叹了口气，及时纠正向左侧出口跑去的洛彤。“走反了。”

　　洛彤瞪他一眼，回到右边。狄原礼问他：“回去的路你还能不能记住了？”

　　洛彤不快地哼了一声：“我有地方住，不劳你操心。”

　　“喂，访问学者，你手环的最后信息是在我家门口的车站刷的，你要是丢了，警察肯定会来找我。你会给我添麻烦的。”

　　洛彤似乎终于发现沉默才是唯一的上策。他一声不吭地闷头走，时不时按照狄原礼的指点调整方向。

　　转过洛克公司的战略数据分部，便是军事历史研究中心。

　　狄原礼也有一阵子没来过了，上一次造访还是一年前。而且他造访的目的地并非就军事历史研究中心第二分部，而是洛克公司。

　　那栋大楼和他记忆里的模糊形状又有出入，不过破旧程度差不多。这地方之所以没有被拆除，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楼旧出了一种历史感。斐南虽说是崭新的金融中心，终究也有百年历史，但这楼似乎从星球出生就矗立在这里。偶尔的修葺只是防止它原地坍塌。斐南需要需要这种历史沉淀，为精致的数据文明增添一点岁月的气息。

　　有三四个人在二部门口聚堆聊天，看见狄原礼和洛彤并肩过来，瞬间停止说话，现出戒备的神情。

　　“干什么的！”

　　“你同事。”狄原礼对洛彤说。

　　洛彤正在看着大楼发呆，没来得及对突然说话的狄原礼保持不理不睬政策，不小心看了他一眼，随即闪避目光，整理一下衣服，走向那些虎视眈眈的人。

　　“我是来自古地球军事历史研究所的洛彤，是来斐南军事历史研究中心访问的。请问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办理访问手续？”

　　看那群人目光投注的方向，显然居中那人是说话较为有力度的人。然而，就连那人的浅灰色眼睛里，都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古地球军事历史研究所？我们竟然和古地球有学术往来？你是研究所的学生？”

　　“我是研究所的研究员。“洛彤说，为了证明他的话，他向前走到那群人中间，从便携手环中调取自己的项目公文。

　　同事们纷纷围成一团，浅灰眼睛的领头人只看了几眼，便转移了注意力，盯着狄原礼，问：“你是什么人？”

　　他是军人。这是狄原礼的第一念头。

　　这种浅灰色眼睛非常特殊，会随着光芒变化而混杂其他的色彩，瞳孔也不是一个黑点，而是一种混杂着黄色的深灰。他的眼睛并非天生基因变异，而是经过基因技术改造，能根据周围的光线环境选择性过滤光谱，让眼睛的主人更好地适应太空及战斗的光线环境。

　　很难判断这人的年纪，太空的辐射对他的皮肤造成了一定影响。而且，不同星球上的时间变化会造成外表和标准年纪的巨大偏差。狄原礼只能判断出他正当壮年。

　　这里毕竟是军事历史研究中心，或许他是一名退役的星际军部人员。

　　狄原礼深吸一口气，回答：“我是这孩子的监护人。”

　　看似埋头研究便携手环的洛彤条件反射般叫了一声：“胡说！”

　　趁洛彤被他的未来同事包围，暂且抽不出身亲自辩解，狄原礼上前，跟那军人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Serendipity。非必要情况，绝不能在军人面前撒谎。尽管星际军部不愿在功能星球上表示太过强势的目的，对斐南的控制很微弱，但它的存在感仍然让人三思而后行。况且，洛彤归他管，并不是一件需要撒谎的事情。

　　军人点着头，并不因Serendipity的意外，听到洛彤按照斐南算法仍然是未成年时，飞快地扫了洛彤一眼。狄原礼几乎能听到军人将资料存储进脑海芯片时发出的刻写声。

　　“好。”军人简明扼要地说，“你确实应当继续监护这孩子，一直到他成年。还有多久，五个月？”

　　“五个月零十五天。”狄原礼轻快地说。

　　Serendipity规定的第三次填报时间是见面后的第六个月，而洛彤需要的成年时间是五个月零十五天。

　　真是一个有趣的巧合。他会把洛彤带到成年后和他分手，是他成长期间最后一个见证人。

　　洛彤终于找到了他的交接文书。军人接过来看了一眼，朝军事历史研究中心二部里一指，说：“找行政，让他帮你办理手续。洛学者，欢迎你来到斐南军事历史研究中心。”

　　同事稀稀拉拉地鼓掌，洛彤又涨红了脸，露出高兴又局促的笑容。

　　军人又说：“在这里，有什么问题都要通过行政解决。有什么不习惯、不舒服的地方，向行政交报告，会有专门的人负责为你解决问题。”

　　洛彤点头。军人完成了他的训话，看了一眼手环，说了一声“失陪”，离开人群。洛彤再次被好奇的同事包围。不同于狄原礼对古地球的鄙夷，在研究所这群人眼里，古地球是人类的发源地，是第四次科技革命的爆发点，在“大分裂”后一度承担着最为核心的腹地使命，更像是一个隐藏着无数研究机会的传说。

　　起初，狄原礼只是等待这群人的话题告一段落，好跟洛彤道别。然而片刻后，他意识到洛彤在侃侃而谈。

　　和他说话总是气鼓鼓的洛彤，在这群人中间，居然在自信地发表意见。虽然隔得太远，狄原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他能看到洛彤脸上的红晕，能看到他眼睛里闪动着镜片不能磨灭的光彩。他开始感到轻微的不舒服，一种隐约的急躁心情渐渐升起来。

　　人群中一个同事将手环凑近嘴边，说了几句话，二部的玻璃大门里很快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打开大门，朝他们跑过来。

　　是个身材瘦削长发飘飘的姑娘，她迅速眨了眨眼睛，看看狄原礼，又看看洛彤。

　　“我是行政部的。听说有新同事？”

　　虽然大家都簇拥着洛彤，但她的眼睛却落在狄原礼身上。狄原礼再熟悉不过这种眼神。虽然他不愿意跟研究所的人打交道，但他更不愿意让姑娘伤心。

　　他向姑娘微笑着点头。姑娘受到鼓舞，向他走来，在他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停下，用纤细的手指绕着发丝。

　　“你也是我们新来的同事吗？”

　　“很遗憾，我没有这方面的学术天分，无法加入你们。”狄原礼风度翩翩地朝洛彤比了个手势，“有这个荣幸、能和您朝夕相处的，是我的监护对象，刚刚从古地球来。”

　　姑娘眨了眨眼睛，疑惑地侧着头。

　　“监护对象……？监护对象是什么意思？这位是您的儿子吗？”

　　“监护对象，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我需要监护他。”狄原礼巧妙地回答，“他还需要五个月，才能从未成年进入成年。在这五个月里，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是，成年人，未成年人。”

　　姑娘了然地扬起修得纤细的眉毛，点了点头，弯起眼睛微笑了：“那您辛苦了。您在什么地方工作？”

　　“星金三部。”

　　狄原礼的答案如愿以偿地收获了姑娘倾慕的眼神，而余光收获到洛彤盯着这边的眼神，心情更是锦上添花。他就知道，正常人都应该倾慕他，喜欢他。

　　果然，姑娘轻声叹息。

　　“星金三部，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工作啊。我特别喜欢你们的大楼，甚至能在星轨升降梯上看到它，每当夜晚，那栋楼都会通体发亮，像一座插进地壳的利剑。我真好奇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以带你去看。”狄原礼顺势递上台阶，“保密区是没办法了。但是我们有开放日，可以为你在参观队伍里安排一个名额。”

　　姑娘的眼睛亮起来，两人顺水推舟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她又确认了一次狄原礼确实会带她去参观，才恋恋不舍地转向洛彤。

　　洛彤已经不笑了，透过镜片打量着狄原礼。一时之间，狄原礼还真有些无法辨认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