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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诸神的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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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原礼站在车厢入口,不用寻找太久,就在人群中看到了洛彤。他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转动眼睛打量着周围。蓝色衣服十分醒目,默契保持距离的乘客也为狄原礼的观测提供了方便。狄原礼轻轻叹一口气,他的未成年人像是被大家隔离的病毒。
他穿过人群,向洛彤走去。洛彤立刻注意到他,委屈地转过头。狄原礼走到他身边,抬手架在他头顶,用身体隔绝别人的视线,低头审视着他。
洛彤想躲开,然而两侧都是车厢,逃无可逃,只能赌气地低垂着视线。狄原礼看了他一会儿,在轨道车启动的片刻,说:“我跟你一起过去。”
洛彤动了动嘴。狄原礼忍耐地皱眉。
“访问学者啊,你在地球研究所就是靠这种音量和别人交流的吗?”
“不用了!”洛彤提高了声音。
“这里可不是你的古地球……”
“我知道。”洛彤顽固地说,“这里是斐南,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已经提醒我十多次了。不需要继续说个没完。”
狄原礼强行按捺怒火,慢慢地说:“对,这里是斐南。而且这里的地图很复杂。就算下了轨道车,也不会直达看到研究中心二部。而是从三楼的左侧出口出去,再搭乘漂泊车,两个街口后下车。中间要经过一座旋转天桥,根据时间的不同,旋转天桥的出口也不一样。你对天桥不熟悉,就会走到完全不对的地方……”
洛彤抬起头,直视着他:“所以呢?”
这人的顽固和莫名其妙超过他的想象。狄原礼提醒自己不能再对他发火,尽可能温和地说:“什么所以呢?”
“这里是发达地区,地形复杂,所以呢?别说我不一定会走丢了,就算我走丢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一直说着你要监护我,又是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对我负有监护的责任了?”
狄原礼气得咬牙切齿,决定和他好好讲一讲未成年人保护法。他还没开始给洛彤上课,洛彤又开始自主发言。
“昨晚收留我,谢谢你。不过研究所说了会给我安排住处,我很快就从你家搬走了。你这么喜欢监护,就去监护别人吧。”
狄原礼放弃和他讲道理的打算。很好,访问学者说的很对,就算走丢了又有什么关系?斐南十亿人口,洛彤不过是万千人潮中的一个。在银河首府大学度过了三年半的象牙塔,就开始觉得自己见过世面,他倒想看看,不用他监护的洛彤能独立做什么。
轨道车厢就是个非常好的试金场所,狄原礼放下手,站直身子,靠着洛彤身边的车厢侧。没了狄原礼的遮掩,其他乘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每一颗星球的璀璨都是扎根在矿渣中的宝石。斐南的星金三部光彩照人,激烈的竞争过滤了数以千万计的无效人口,但那些人只是在金融上无效,在其他方面可以有力地促进城市运转,为单调的数字城市带来闪烁的活力。他们是投资失败的流浪汉,在金融城追梦的艺术家,充满疯狂念头的数字革命者,试图让每一个人皈依的宗教狂。
这些人堆积在闪闪发光的大楼之外,沉淀在斐南的毛细血管里。此刻,那些人,以及和狄原礼一样的人,都在注视着洛彤。
洛彤不具备斐南的气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来自外星球的人,至少要在斐南停留一个月以上,才能覆盖原本星球的气息。在此之前,这个人会面临文化和经济上的无数难题。尽管斐南并非殖民星球,而是一群投机者建立起来的金融中转站,但是已经习惯这里的移民对其他移民提出种种刁难。先生,想通过一个月时间掩盖泥腿子的气息,那不太好,这里只欢迎纯血市民,或者其他星球的杰出代表,您认为您符合什么条件呢?
狄原礼斜眼看着洛彤,这孩子也察觉到了不祥的注意力,不安地抵着车厢。狄原礼敢肯定,若不是他刚才壁咚洛彤,让别人搞不清楚他们的关系,此刻已经有一群人围上来,准备在洛彤身上施展他们的投机手段。然而他已经退到一边,短暂的保护层失效,此刻一个头缠巨大头巾的鹰钩鼻男人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吞掉这条新鲜的小鱼。
“车厢真是拥挤。”鹰钩鼻男人露出油腻的笑容,湿润的嘴唇在花白的胡子里颤抖着,“你是新来的吗?”
洛彤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点了点头。
鹰钩鼻男人扫了一眼狄原礼。狄原礼回以一个看热闹的眼神。鹰钩鼻男人受到鼓舞,走近洛彤,靠着他另一边的车厢。
“你对这里感觉如何?”
感到洛彤投来的视线,狄原礼故意望向对面的车门。洛彤低声回答:“挺好的。”
鹰钩鼻男人的笑容加深了,像是在肥肉面前止不住地垂涎,“挺好的,是吗……具体好在什么地方?”
洛彤动了动嘴,显然他已经不想回答,然而此刻面对的是友善搭讪的陌生人,不得不摆出应尽的礼仪。
他的声音十分细微,鹰钩鼻男人被迫向他倾身,几乎把耳朵贴上他的嘴唇。洛彤又向后躲了一下,现出迷茫和恐惧的神情。
鹰钩鼻男人向后退开,露出满意的神情,鲜红的舌尖在嘴角迅速闪过。“噢……什么都好……那就最好了,愿宗主保佑你纯洁的灵魂,孩子,你有信仰吗?”
洛彤迟疑着,没有回答。内心的激烈斗争甚至表现在他的脸上,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
鹰钩鼻男人同情地看着他:“没有信仰的人是迷路的羔羊。孩子,你一定要来我们的教堂,聆听宗主的启示。宗主通晓世间真理,你有任何迷茫,在宗主面前,都会化作阳光下的迷雾。来。”
眼看鹰钩鼻男人伸手去捞洛彤的手腕,狄原礼抢先一步揽住了他。
“抱歉。”狄原礼说,“您刚才说的宗主,是哪个宗教?”
鹰钩鼻男人丝毫不惊讶,从容回答:“是一正教。”
斐南对宗教持批判的宽容态度,不提倡,也不加以过多限制。移民带来的宗教数以万计。如果鹰钩鼻男人准备布道别的宗教,狄原礼或许不知道,但是,一正教,是他从小就跟父亲每个周日去聆听布道的地方,
“我也是一正教的信徒。”狄原礼说,“一正教的教义之一是不强迫异教徒皈依。”
鹰钩鼻男人微微一笑,回答:“教义深刻奥秘,并非你,或者我,所能洞察。我们作为谦卑的信徒,不过是引领他寻找平静的花园,邀请这位小朋友去聆听奥义,为他的人生开解迷茫与烦恼。况且,这位小朋友聆听布道后,说不定深有感触,就此加入。我们何德何能,去阻止这样一场神圣的领悟呢。”
狄原礼也微微一笑,这种陈词滥调,一看就是事先背好、出来糊弄傻子的。
“如果说深刻解读教义,我确实难以做到,你,或者我,都是半吊子的信仰者。但是完全相信书中的话,就和没有信仰毫无区别,教义之二,不得妄自揣度他人。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烦恼迷茫?”
鹰钩鼻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怒意,说:“在浩渺的宇宙母亲面前,任谁都会成为迷惑的羔羊。若非如此,宇宙深处的声音,又如何召唤信徒前行呢?”
这个论调狄原礼很耳熟。他就此松开洛彤,向前踏出一步,问:“你是滕普拉面纱的一正教徒?”
鹰钩鼻男人一惊,斜眼打量着他。狄原礼轻轻敲敲太阳穴,说:“你们不是以发扬十教义为荣吗?”
鹰钩鼻男人失去镇定,眼睛里冒出凶光:“小哥,你在这说得头头是道,我可从来没在教堂见过你,或者听说过你。”
“你听说我,我的麻烦就大了。”狄原礼从容回答,“要是你听过我,我岂不是和你们为伍了?”
正值轨道列车入站,乘客闹纷纷地下车,鹰钩鼻男人含恨注目狄原礼,混入人群,就此离开。洛彤轻声问:“你不想让我加入一正教吗?”
“你加入这个干什么?”
洛彤还是不肯看他,自言自语般说:“一般有信仰的人都会传教的。就算不传教,也会鄙视没有信仰的人。我刚才还挺想跟他过去听听的呢。以前没有听过这个宗教的名字。”
“没什么好听的。”狄原礼说,“无非是鼓吹生命因苦短而神圣,每一个生命都来之不易,要在这世上开创一番事业。诸神对你必有安排,你所要做的就是服从诸神的安排,并且谦卑忍耐。你听他说,不如听我说。”
洛彤轻轻笑了一声:“你是一正教在斐南的隐藏传教士吗?”
“总之你不许跟他过去。”狄原礼又忍不住教育他,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喜欢说教洛彤,“戴着头巾的都是来自滕普拉面纱的教徒。他们根本不理解教义,就是为了骗你这样的处男进去做银灰的事情。”
在车厢的拥挤和车轮擦过轨道的声音里,洛彤震惊地瞪着狄原礼,忘记了自己还在赌气。看他一副没想好是羞涩还是生气的表情,狄原礼笑出了声,想伸手去弹他额头,幸好管住了自己的手。洛彤脸颊迅速染上羞愤的红晕,转过头,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我才不是处男。”
“你是吧。”狄原礼又笑了两声,“那个头巾家伙在辨识你这种人上可是相当有经验噢。”
“我不是!”洛彤气得涨红了脸,“再说,如果他们真是你说那样,没有人管他们吗?”
从访问学者身上传来了认真的气息。狄原礼不再继续开处男的玩笑,思考片刻,正色回答。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宗教内部的自由。从其他教徒的角度来看,这群人片面理解了第十教义:尊重自身欲望。大部分宗主都解释为,不要为了他人的愿望压抑自己;但他们的宗主解释为,要最大程度地承认并开发性|欲。他的那个头巾,包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就是一种杏行为的隐喻。你懂吧?”
洛彤看着狄原礼轻敲太阳穴的手势,余怒未消地说:“很多宗教都这样。一部分人鼓吹现世的清苦,另一部分人提倡现世的欢愉。前者和后者阶级不同,无法推翻压迫,就只能相信是诸神的安排。”
对此,狄原礼干笑两声。
洛彤没有信仰,所以他不会明白何为诸神安排,何为恒久忍耐。父亲是一正教最为虔诚的信徒,真难相信他和无神论的母亲聊到一起。大约母亲也认可父亲的某些观点,在狄原礼懵懂而莽撞的青春期,两人对他共同加以约束。
攻克知识,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神谕;积极社交,是为了见证诸神的指导;珍惜自己,是为了等候诸神安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