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52、见面

　　“矿星和谷仓星是殖民的产物。”洛彤还在通讯的另一端继续，“有时候一个星系里有好几颗可以改造的行星，就会选择地理位置最好的一颗行星发展人类文明，另外几颗改造成资源型行星。之前我看的文献认为，一正教把持着谷仓星和矿星，所以斐南无法摆脱他们的影响。现在我有了新的猜测，是斐南以宗教的形式把持着一正教。一正教是隐形殖民手段的残留。”

　　狄原礼没有说话。细微的白噪音在通讯中滋滋地响着。他终于干涩地说：“根据人类保护标准法，对人类做这种程度的生体改造是违反星际公约的。”

　　洛彤赞同地“嗯”了一声。“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你脑子里的东西还挺复杂。”狄原礼说，“普普通通的宗教行为被你解读成违反星际公约法的事了。做出这种事，会被星际联合通缉的。你看看，通缉犯里有吗？”

　　“这本来就是很隐秘的事。”洛彤为自己辩解，“狗狄，你以前就是一正教的。你再分享点经验？”

　　“我没经验了。”狄原礼说，“以前就跟着父母去。我父亲笃信这个宗教。我母亲不相信。但她总是为我解读一些教义。我也谈不上信不信，一种精神寄托。”

　　洛彤嗯嗯地点着头：“除了滕普拉面纱和矿星，你还知道哪里流行一正教吗？”

　　“我不知道。”狄原礼木然回答，“我没有刻意去关注他们的信息。”

　　“总之，我没有加入一正教。”洛彤像是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初的话题，“你放心好了。我经常去听他们的布道，是因为我有一个非常机密的任务。”

　　又来了。一级机密，谢绝询问。研究中心的人早晚会搬出这句话。狄原礼一撇嘴，赌气地说：“一级机密？正好，我也有个一级机密要告诉你。关于一正教，还有一个神秘的传说。”

　　“是什么？”洛彤立刻来了兴趣，“可以说吗？会不会违反保密条款？”

　　狄原礼信口开河：“当然会。但是为了你，保密条款算什么？听好了，一正教的传说里，有一个叫神乐的女人。传说她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坐着白色的船，到处降下灾难，身边跟着一堆邪恶力量的化身。而她本人呢，为更加深沉的黑暗力量效力。这个黑暗力量导致滕普拉分裂成两派，从此有了混沌之神。”

　　洛彤像是梗住了，小声问：“狗狄，你是认真的？”

　　狄原礼洋洋得意地笑了。既然洛彤喜欢这些灵异神怪的说法，那他就要让洛彤知道，他了解的灵异神怪比洛彤知道的故事还奇崛。“我当然是认真的。昨晚我去一正教的教堂，和宗主谈过。他告诉我的。”

　　“你为什么去一正教的教堂？”

　　狄原礼靠在椅背上，向后抓着头发。“因为……心烦。工作。有个项目，我可以当负责人，但是当负责人的条件有点古怪。资方要我的DNA样本。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要求。”

　　“资方……”洛彤沉吟片刻，“是神乐吗？

　　他的洛彤真是很聪明。狄原礼夸奖：“是神乐。就是你口中那个江口组的，江口组真的存在？我以为是都市传说。”

　　洛彤的声音十分严肃。“狗狄，你什么时候回来？不，我要去找你。有些话，我们要当面说。”

　　“当面说？Eric不是管控……”

　　“不管他。”洛彤的声音难得充斥了愤怒，“狗狄，你是不是今天整天都在二部？”

　　狄原礼朝屏幕左下角看了一眼，第三轮的结果会在今天公布，暂且没收到离开的通知。“你怎么过来？三部和二部快隔了半个星球了。你过来我就该回去了。”

　　“你是个傻子。”洛彤说，“等着我。”

　　通讯被切断了。大概洛彤现在就开始买票。在二部等他两天倒也可以。神乐给他的期限是三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在二部等到明天。

　　等他见到洛彤，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几天没见，竟然管他叫傻子。如果他是傻子，怎么可能赢得远藤真一，怎么可能被提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在无知的时候会变得刻薄。他得让洛彤搞清楚，现在是谁因无知而刻薄。

　　——

　　尽管他知道，神乐拿不到DNA样本，不会宣布明源矿业的合作结果。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跟远藤真一打了招呼。借口是他还要好好想想。远藤真一不置可否。狄原礼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离开二部，到安第斯广场散心。

　　相比三部门前的红|歌木，他更喜欢安第斯广场。在斐南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中，安第斯广场出镜率最高。望着那些散落于宇宙各处的游客，看着他们仰望二部时的崇拜神态，狄原礼内心会升起一种极淡的满足感。像黑咖啡杯缘的大块浮沫。虽然没有实质上的用途，却能让黑咖啡更有“新鲜”的质感。安第斯广场似乎让“赫拉”的光芒似乎都变得柔和，将建筑物锋利的边缘抹去，将一切融化成画作。狄原礼转过头。人群之中，他看到了洛彤。

　　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的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洛彤东张西望，一副被人群迷花了眼的样子。站在广场中间，却有着吸引目光的奇妙能力。那场小型撞击给他留下的擦伤已然开始痊愈。虽然看不清他的左手，但他指尖肯定没有裹着纱布。洛彤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朝狄原礼看过来。

　　他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朝狄原礼用力挥着手。狄原礼朝他笑了笑，向他走近。等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不需要大声说话。狄原礼伸手捞起洛彤的左手，看了一眼，他的每根指甲中间打着三针肤色外缝合。

　　原来洛彤当时不是指甲断裂，而是手指尖被掀了下来。狄原礼看着他指甲下透出的健康血色，问：“好点了？”

　　洛彤举起双手，在他面前轮流弹动，像是要抓住虚空中的猎物。手指的弯曲毫无窒碍。狄原礼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就装个外骨骼吧。学者的手，受了重伤，怎么能行？”

　　“p学者，门外汉啦。”洛彤快乐地说，“狗狄，你的脸也好多了。演讲的时候有人问你脸了吗？”

　　说着，洛彤自然而然地转身走去。狄原礼跟着洛彤的脚步，和他并肩而行，闻言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其实没问。除了神乐。别人都没注意我脸上有伤。你来得也太快了，怎么来的？你是本来就在附近吗？”

　　洛彤脚步一顿，朝他的擦伤投去一眼，摇摇头。“私人通讯可能不太安全。而且。Eric不希望我和别人说太多。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是……”

　　他侧了一下头。狄原礼耸肩。这道理他懂，在星金集团，他们也经常故弄玄虚。“就是营造出一种秘密的氛围呗。不是秘密，也不随便让人知道，要不然怎么保证自己的权威。”

　　洛彤叹了口气，摇摇头，终于不试图为Eric辩解了。“你在通讯里说的，关于神乐的那些话，能再说一遍给我听吗？”

　　狄原礼暂停脚步，瞧着洛彤：“你怎么对这些话感兴趣？我看就是那个老头在胡言乱语。”

　　洛彤轻轻拉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跟上来。

　　“我去的教会没有说得这么具体。而且，那些信徒一直引导我加入他们，相信他们，去参加他们的成年聚会。想起你说的，估计成年聚会不是好事。我局没有继续问他们。”

　　狄原礼“嗯”一声，却没有动。

　　成年聚会。在黑屋子里举办的庆典。

　　“赫拉”的光溶溶地落下。脚下的圆形装饰像是荡漾轻微的水波。尽管是室外，仍然能感到来自回忆的寒冷。仿佛一回头，还能看到那些人穷凶极恶地追上来。

　　手掌一暖。狄原礼低头看去，洛彤的手指谨慎地缠绕着他的手指，掌心贴着他的掌心。洛彤关切地看着他，没有眼镜从中遮掩，他的虹膜澄澈得仿佛层压滤波片。狄原礼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朝洛彤笑一笑，干涩地说：“做得对。他们不是好人。”

　　洛彤低头一笑，说：“据我观察，信徒的智商都停留在某一个层次。表面上看，是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愚昧，但是，根据我和他们的接触，他们的笨拙更像是一种……一种禁锢。服从和繁殖在他们脑子里占据的比例相当大。因为服从，所以不会违法；因为繁殖，所以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你知道的，人类的本质是尽可能挑选遥远的基因。”

　　他继续向前走，右手和狄原礼的左手纠缠。狄原礼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跟上去。

　　是这样的吗？

　　他确实觉得父亲很笨，很粗暴，什么都不懂。当然他也有好的时候，能修缮坏掉的房子，能坚持十多个小时的辛劳工作。然而坏的时候那么坏，那么蠢，看不出自己的儿子和一正教的宗主谁更重要。哪怕狄原礼背着寥寥无几的行李，站在门口，矿星的风雪和沙砾裹进家里。父亲也只会重浊地扔下一句话，维持他最后的阵地，

　　“你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了。”

　　狄原礼一直沉默，洛彤也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他闷头走。等狄原礼意识到他和洛彤手牵手地逛了很久，他们已经站在了研究中心一部的门口。

　　狄原礼不清楚一部是什么时候建立的，看上去，这栋楼比研究中心二部的楼还破，大门紧锁，可以去申请斐南的历史文化遗产。洛彤仍然不放开他，抬起左手，指着最左边一排不起眼的生锈铁栅栏，说：“入口在这边。”

　　他拉开铁栅栏，后面是一扇满是裂纹的玻璃门。洛彤终于松开了狄原礼的手，说：“跟我过来。”

　　狄原礼狐疑地问：“你确定这里有人吗？”

　　洛彤看了他一眼，将右手放在玻璃门中间的门把手上。门把手上亮起几乎觉察不到的光。玻璃门随即咔哒一声。

　　“这种破楼用感应指纹锁？”狄原礼难以置信地问，“有人会想要进这种楼？”

　　“啊。”洛彤居然很镇定地回答，“不然呢？你以为这些裂纹是怎么来的？”

　　经他提醒，狄原礼才意识到，玻璃门上的裂纹不是风吹日晒的龟裂，而是一种强有力的冲击波。破碎得非常均匀，几乎可以放到调料瓶里充当盐粒。洛彤推开门，向狄原礼伸出手。狄原礼稍一犹豫，伸出手，重新和洛彤十指相扣。

　　“我担心这里面有埋伏。”狄原礼辩解，“是不是你在我前面挡着，就没有机枪会扫射我了？”

　　洛彤只是笑了一声，用左手指纹解锁第二层玻璃门。随着门咔哒一声打开，一阵阴冷的风从室内吹了出来。狄原礼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战栗，室内的温度简直像是故意制造出来的物理攻击。

　　第二扇门后是一个半废弃的前厅，不到二十平方米，瓷砖龟裂，墙皮剥落，角落里，一台半死不活的机器人亮起了红灯。

　　洛彤凑到机器人前面。起初狄原礼以为他在查看机器人是否故障，直到看到那层转瞬而逝的绿光，才意识到他在扫描眼角膜。

　　机器人后面的门咔哒一声。洛彤直起腰，拉着狄原礼的手，左手做了一个迎宾的手势。“狗狄，欢迎来到研究中心一部。请进来。”

　　狄原礼警惕地朝门后望去一眼，门缝狭窄，门缝后是无光的暗黑。“这地方可是够古怪的。我说，门后不会又有验证身份的机关吧？咱们在这里说，可以吗？”

　　洛彤暧昧地笑一笑：“最好不要。这里是前台，不是会客室。在这里停留十五分钟以上，红外监控会发出警报的。还是跟我到后面来吧。”

　　狄原礼不情愿地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机器人，跟着洛彤，推开了机器人后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