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爱我》荀香九

14、晚餐

　　沙龙并非斐南地产，而是来自银河系另一边。能恰如其分地处理沙龙的店家屈指可数，大多数鲜烤沙龙都称不上鲜。幸而顶楼有一家还不错，能还原正宗味道的80%。

　　到处都是逛街的人。洛彤在他身边频繁东张西望，如果不是狄原礼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他一定会揪着那绺头发，像是抓着一个护身符。

　　鲜烤沙龙店门口拦上了天鹅绒带子，狄原礼不信邪地撩了一下深红的门帘，洛彤指着带子上挂着的“店面升级，不日回归”，说：“好像暂时没有开业诶。换一家吧。”

　　按照狄原礼的性子，他转身就会进旁边的“蝶蹁”，一边吃饭一边俯瞰商圈的夜，然而他在“蝶蹁”门口张望一下，改变了主意。这片商圈和三部很近，本来就类似三部的后花园，他刚刚又被boss挂上公频，说不定“蝶蹁”里现在就坐着同事，会在他一掀门帘进去的时候发出欢呼。

　　他指着旁边一家店，招牌是一朵永不凋落的蓝色量子玫瑰，门口站着一个表情愉快的光头机器人服务生，问洛彤：“去他家如何。”

　　洛彤当然没有意见，于是狄原礼走向机器人服务生，当他走到服务生前一米左右，服务生抬起头，暗淡的眼睛里亮起蓝光。

　　“哈哈哈！”他发出迫击炮一般响亮的笑声，“两位吗？”

　　狄原礼点头，机器人服务生一拍胸口，胸部渲染的衣服转化成一片液晶屏，屏幕上是室内的一张实时监控，店内很小，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装饰，只有三台桌子靠窗，其中一台有两个经过渲染的小木偶，象征着已有客人在此处用餐，其他位置空无一人。

　　“哈哈哈！请选择座位。”

　　狄原礼看着平面图，一根手指从旁边伸过来，点选了窗边的另一个座位。洛彤解释说：“我喜欢看外面。”

　　“哈哈哈！明智的选择！”服务生极度愉快地赞扬，“请进！请进！”

　　他的笑声吸引了不少顾客的视线，狄原礼已经有点后悔来这家店吃饭。他当先走进店里，洛彤紧随其后，服务生立刻跟在洛彤后面，仿佛担心他们转身跑掉。店内光线明亮，铺着柔软的暗红地毯，每张桌子都放着金色的烛台；脚下的地毯间有蓝色的光带一闪一闪，直通向洛彤选的靠窗桌子。

　　服务生伸出手，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手掌从手臂弹出，绕过两人，直直地指着窗边。

　　“哈哈哈！这边请！”

　　另一对餐客听见声音，朝他们看过来。

　　狄原礼听到洛彤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两人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巨大头巾，鹰钩鼻，大胡子，和轨道车里见到的滕普拉面纱移民如此相似，几乎像是三胞胎。

　　狄原礼的同事中，只有一个人来自滕普拉面纱，相处久了，也能发现他们之间的微小不同。然而他们的三观如此相似，以至于他经常忘记原本的面貌区别。

　　既然这两人都没有和他搭话，那么就不是他的同事了。两人在桌边落座，服务生敲了一下烛台，两人右手边同时浮现菜单。

　　“哈哈哈！根据不完全统计，惯用左手的人在人群中是10%！”服务生告诉他，“需要我为这位先生调换到左手方向吗？”

　　洛彤一怔，摇头，看了狄原礼一眼，低头研究菜单。

　　狄原礼之前只来过一次，服务生便记住了他的偏好，因为他和这家蓝玫瑰饭店一样，是人工智能。

　　但它不是“大崩溃”前古地球引以为傲的真·人工智能，而是经过精密编程的AI，只能做出特定的反应。尽管编程者为了靠近人工智能的体验，为它设定的反应十分丰富多样，但它终究不具备真正的独立思考能力，提供的食物是根据菜谱便可以制作、口味绝不会有所偏差的定食。

　　洛彤选了熏肉蘑菇披萨套餐，狄原礼选了海鲜饭套餐。菜单闪烁着收进桌面。服务生一拍胸口，向他们展示后厨的实时动态。机械手向一个盘子内倾倒面粉，另一双手巧妙地切着蘑菇。

　　“哈哈哈！下单即可制作，两位在这里稍候片刻，便可以享受丰盛的美味佳肴！”

　　服务生转身离去。他并不靠双腿的摆动走路，而是依靠鞋底安装的滑轮。洛彤注视着服务生平滑地离开，又瞧着窗外。

　　在室内感觉不到太空湍流对“赫拉”的震动，此刻夜空的天幕像海啸的巨浪，向四面八方铺展着光芒的波动。一辆营运飞天车在地面的集光束里，像喝醉酒一样上下翻飞。地面上有人晃动着荧光棒指引他停车。然而，看他摇晃的架势，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狄原礼又查看工作系统。此刻资金池下注超过五十万，是烟火宴会举办慈善活动以来下注最高的一次。他再翻了一下大家的下注人选，稍微感到一点宽慰：还是赌他能赢的人多。

　　“很忙吗？”

　　狄原礼抬头，洛彤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或许是镜片具有折射作用，洛彤的眼睛澄澈而好奇。

　　“还行。怎么了？”

　　洛彤想说什么，摇头，托着脸又朝窗外看去。蓝黑色的穹顶里密布浅蓝银灰的细小湍流，穹顶下千灯万栋，高楼一座超过一座。然而争奇斗艳的建筑中，星金三部的办公楼最为显眼，十几栋错落的高楼围绕成一个半圆。每栋楼都装饰了大量的热白石，白天通过地基和光照吸收热量，晚上稳定地发出白光，在“赫拉”的光影下，仿佛拔地而起的巨大王冠。半圆形的正中间种了一棵来自遥远星系的红^歌木，直径有半个足球场大，一旦被热白石的光芒照到，便会抖动树干和树叶，发出人类无法模仿的优美声音。

　　洛彤指着星金三部的王冠，说：“今天Eric告诉我，那片会发光的楼就是你的公司。”

　　狄原礼瞟了一眼，点点头。

　　赌博的基本规律是场外买自己输。这样他至少还能获得一点补偿。但实名操作的前提下，他真的不愿意在资金池里买远藤真一。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狄原礼暂时关闭手环，拿起桌上的水抿了一口，谨慎地回答：“还可以。”

　　如果这个问题换到其他时段，他或许会回答非常喜欢，然而再喜欢的工作也有让他想吐血的时候。洛彤维持着一只手托着脸的动作，凝视着他。或许眼镜确实有放大作用，现在洛彤的神态大约和看着全息投影的战舰差不多。

　　“你在上学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选择这个工作吗？”

　　狄原礼短暂地回忆着过去，也朝星金三部看了一眼。第一次看到王冠的震撼又浮现起来。

　　“谁也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这么具体的规划，但我当时决定了，不管什么工作，我都要选择出色的地点，和出色的人。”

　　“比如远藤真一。”洛彤弯起眼睛，“他是你理想的同事吗？”

　　狄原礼瞪了他一眼，此时机器人服务生推着钢制手推车，来到他们身边，将食物有条不紊地放在他们面前。

　　“哈哈哈！请慢用，希望您喜欢我们的晚餐！”

　　狄原礼对洛彤做了个请用的手势，拿起刀叉。暂时没有人说话，除了洛彤含糊地夸奖了一句食物，一直到餐后甜点端上，高脚杯里装着满满的浆果奶油冻。洛彤显然很喜欢这东西，但是很讨厌配套使用、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勺子；狄原礼对油腻的甜点毫无胃口，只要了一杯气泡酒，大约今晚不必冒着风险再开车回去了。

　　洛彤小心地放下小勺，感叹：“斐南真好。在古地球研究所，就没有这么美味的甜点。”

　　狄原礼本想给他开个小讲座，关于食用植物和食用动物星球的运输方式，关于奶油和重力调节分离器，关于太空辐射如何对酸浆果的甜度产生影响，但他好死不死又偷瞄了一下资金池，现在远藤真一的下注已经超过他了，最大的下注者就是真一本人。

　　他对自己还真是有信心，也可能是他跟远藤家通了讯息。想到这里，狄原礼的心情开始沉重。他部门负责的是大宗商品贸易，而远藤真一所属的部门负责并购，难不成远藤家真会为了这个人让出一个企业？

　　他的沉默让洛彤不再说话。忽然，一只手出现在洛彤肩膀上，轻轻点了两下，戴着奇形怪状的头巾的脸探过来，那人对着洛彤微笑，大胡子里，两片嘴唇闪着湿润的光。

　　“打扰了。请您谅解。我相信，我的兄弟姐妹已经见过您。”

　　洛彤瞟了一眼狄原礼，“啊”了一声。“嗯……或许吧……怎么了？”

　　“您有一种独特的气息。”那人亲切地说，“简直像我们失散已久的兄弟，您瞧瞧，这样的肌肤，这样的眼神……您是从什么地方来？”

　　狄原礼抬起眼睛，冷冷地盯着两个面带微笑的滕普拉移民。这两人同时向他虚伪而亲切地笑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一模一样的脸，他敢打赌，如果他靠近这两个人的脸，能在他们的眼角看到一模一样的四散眼纹。

　　洛彤条件反射地摸一下自己的脸，低声说：“古地球。”

　　“啊，人类的起源。”那人笑得更贴心了，“所有男人都是兄弟，您，怎么称呼。”

　　在洛彤张开嘴要回答的同时，狄原礼低声说：“闭嘴。”

　　那人的目光转向狄原礼，眼神稍微冷了一些。有一条敌意的小蛇，在他的笑意下摇晃着尾巴。

　　“我也知道你。先生。我的兄弟姐妹已经讲述了你的故事。从小是一正教的信徒，对教义充满独特的理解。然而长大后，你反而不肯承认自己的信仰，投入了混沌之神的怀抱，成了一名黑暗教徒。这是为什么呢？混沌之神有更加吸引你的地方吗？”

　　狄原礼扯动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没有信仰什么混沌之神。只是长大了，变得更加聪明，不再相信你们这套鬼玩意儿。你们标榜自己是信徒，那你们有按照教义去生活吗？”

　　那人仿佛就在等着他这句话，和他的同伴一起点起了头。

　　“非常好，异教徒。改换了信仰的你，用一根手指指着我们，用四根手指指着自己。若是无限扩大教义，那么无人可以遵守。若是无限扩大光明，则黑暗便会成为光明。”

　　狄原礼站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泡和酒精同时在他的口腔和喉咙里蔓延。这些诡辩他真是听得太多了，本以为独自在斐南生活，便再也不用和这些人打交道，然而洛彤的出现，让他幼时的回忆又复苏了。

　　“结账！”

　　机器人服务生应声朝他滑来，眼睛闪动着明亮的蓝光。狄原礼在机器人服务生探出的端口上刷了手环，对坐着不动的洛彤提高了声音：“站起来！”

　　洛彤抬起脸，微微皱眉。

　　“我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上次那个人和我说过话以后，我查了一正教的资料。是一个传播度不高的宗教，但是信徒非常有粘性，教内分成两派，一派是白教宗，一派是黑教宗。有趣的是，他们内部竟然认可这种评价，不像其他宗教，分裂后，互相认为对方才是邪恶的一派，信仰黑教宗的人居然认可自己信仰的是邪恶……”

　　那人听着洛彤的话，嘴唇弯曲的弧度更加柔和了。

　　“既然这位兄弟非常感兴趣，那么，请坐到我们这里，您喜欢甜点吗？请来一道洛可洛可，是一种水果和奶油非常丰富的千层软饼。您一定要尝试。”

　　“不行！”狄原礼厉声说，“我是他的监护人，我不允许你和他单独聊天！跟我过来。”

　　他抓住洛彤放在桌上的手腕，像拔萝卜一样，把洛彤从椅子上拔起来。这次他变成断后路的机器人，单手推着洛彤的背，不顾他一步三回头，硬是把他推出了餐厅。一路上背景音乐由优雅的琴声转变为激昂的曲调，是机器人服务生想讨他们欢心。

　　洛彤踉跄出去，立刻拉拉衣服，怒视着他。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那个人聊天？”

　　机器人服务生跟出来，对他们大笑三声。狄原礼朝机器人服务生怒喝一声闭嘴，对洛彤说：“我说了，他们只是觊觎你！你能不能不要轻信陌生人？”

　　“你也是陌生人。”洛彤指出，“而我在遇见你的时候也信任了你。”

　　一根血管在狄原礼的太阳穴上跳动着。“我和他们一样吗？你有我的真名实姓，有我的联系方式，甚至还住在我家里，你对那些人知道什么？”

　　量子玫瑰在看板上忽然盛放，将洛彤的镜片照成一片惨蓝。现在他的眼睛和机器人服务生一样闪着幽蓝的光。

　　“我只是住在你那里，并不是你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