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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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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有乐师抚琴奏乐,伶人腰段婀娜,侍妾男男女女,皆是轻轻揉捏伺候,端的一副小心谨慎。
这位让陛下力排众议立储的太子殿下,一贯勤于政事,甚少迷恋玩乐。如这般的满室歌舞美人,还是头一遭。
江宴以手支颐侧躺榻上,正昏昏欲睡,兴致缺缺。
“殿下在想什么?”有人大着胆子开口。
江宴听这娇言软语,倒不生气她敢揣摩自己的心思,反而望向出声之人,是个风情灵动、轻施粉黛的女子,她眸光勾人,摄人心魂。
能在这儿伺候的侍妾,无一不是经过层层筛选调教的。
“你这张脸,”江宴伸指刮了一下粉嫩的娇颜,忽而笑了一声,低低道,“倒是生的好看,与他……有几分相似。”
“奴的荣幸。”美人本在给她轻捏小腿,闻言停下动作,乖乖俯首,柔顺地,谦卑地,以脸颊蹭了蹭江宴还未收回的手指。
指尖的触感,像是被狸奴轻轻蹭过,留了些许痒意,江宴舔了舔上牙膛,问:“你叫什么?”
“奴婢玉秋。”
她轻轻仰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像是猎物主动袒露弱点,期待猎食者的垂怜。又或者,是择人而噬的妖精也说不定。
江宴随心任自己的手靠近那软的好像一掐就断的脖颈,她觉着,自己这时候应当是屏退旁人然后享受美人臣服的。
她一贯不喜声色,最近不知为何却总是心痒痒。
但,脑子里全是那湿漉漉被铁链束缚无法动弹,却始终高昂着头颅、毫不示弱的人。那人唇色苍白,虚弱感几乎凝为实质,却还色厉内荏,张牙舞爪。
衣衫湿哒哒贴附于他身上,衬得那副躯体脊梁笔直,肌肉劲瘦。
让她很想欺负。
就应当将那张嘴封上,按着他的头往下,管他愿意与否,肆意妄为。
思及此,江宴忍不住手下用力。
玉秋柔顺地任江宴掐着,哪怕逐渐开始发昏,本能想要呛咳。
她不敢反抗,亦不能反抗,甚至于不敢有半分动作,被逼得眼尾泛红,泪意盈盈,我见犹怜。
江宴终究没有弑杀的兴趣,见美人脸颊染上红便松开了,看她胸膛起伏,盈盈一握的腰肢颤抖着,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看看,人就该这般知情识趣,认清自己的处境不好么,讨好我,日子会过得好许多,阿宁,你怎么就不懂呢?
大老远听见通传,而后是急急的脚步声,来人还未站稳便跪地叩首:“太子殿下。”
“啧,”她不耐地望向来人,接过内侍递来的手帕,擦去染上的脂粉,方才问道,“何事?”
“禀太子殿下,牢里那位……晕过去了。”
“那便宣御医,这种事还需吵吵嚷嚷?”晕了又如何,治治不就好了?
“殿下……”侍从欲言又止,江宴了然,挥退左右,沉思片刻,又叫住失了力气被人搀着往外走的玉秋:“等等,今夜就你侍寝了。”
美人眸中顷刻间亮起星光,喜不自胜,叩首退下了。
待人都走光,江宴问:“到底何事?”
侍从轻手轻脚靠近,道:“殿下,已然宣过御医了,只是……御医发现她……是个女人。”
“什么?!”
手中茶盏被摔。
侍从额头贴服于地面,瑟瑟发抖。
被欺骗的愤怒过后,江宴居然笑起来,她毫无形象地拊掌大笑。
“好好好!”
阿宁,你看,我们果然天生一对。
少顷,江宴走回桌案前,从那晶莹的串珠葡萄上扯下一颗,暗紫色衬得她手指如玉般无暇,她一口咬下,汁水在齿尖爆裂,所有情绪消散无形,她淡道:“知道这事儿的,都杀了。”
“殿下饶命!”一直发抖的侍从忍不住抬起头恳求,膝行几步就要上前抱住江宴的裤腿。
还未沾到衣角,首级便飞了出去。
江宴望着飞溅的血渍,不满啧了一声,冷道:“下次别让脏东西溅到孤。”
暗卫低声应是,又隐于无形。
阿宁,怎么办,我对你的性致更浓了。
你我二人,果然般配。
***
周宁觉着,自己应当是死了,不然,怎么会身处温软的床榻里,周遭是干燥温暖的被衾,让她始终得不到松弛的神经一下子舒缓下来。
浑身湿冷手脚麻木冷热交替的感觉仿佛并未从身体里退却,但这样的温热也像是真实存在的。
若这般,哪怕立时死去,也是极好的。
她不禁眯上眼,将脸埋于被衾之间,深吸了口气,享受这难得的温暖。
尽管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疼,但习惯之后,竟也慢慢适应了。
“醒了?”耳畔是毫无感情的询问声,出乎意料的,周宁觉着这声音好听的紧,仿若清泉一眼,荡涤灵魂。
她费力撑起沉重的眼皮,循声望去,桌旁坐着个一身蓝袍的女人,眼上覆盖白布,瞧着……些许怪异。
“你是?”周宁听见自己开口询问,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难听,像枯朽腐烂的木头,说话间都在掉渣。
那女人站起身来,双手向前探索,摸到一根粗糙的竹竿,慢慢走近前来,她站定,回答道:“在下不过一介江湖郎中。”
是个瞎子啊。
可惜了。
周宁惊讶于自己不知从何而起的惋惜,又被她的回答镇住。
周宁抬手触到自己的咽喉部,难以置信地发问:“我还活着?”她有感于指尖的颤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殿下!”赫诚端着铜盆往里走,待看清床榻上的人时,喜极而泣,端盆的手颤抖,以至于水撒了满身。他喜滋滋地将盆放于一旁,扑上前来。
“殿下您可算是醒啦!”
“您足足昏迷了七日啊!”
七日,怪不得身体沉的像裹了千斤的秤砣,她还以为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正受刑呢。
遗憾她并无此前记忆,不知自己是否犯下过需下地狱的罪行。
“是么,”周宁在赫诚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来,赫诚在她身后垫了层褥子,使得她可以略微依靠。
周宁长舒一口气,这才问道——
“是您……救的我?”
蓝袍女子颔首。
“殿下您昏迷不醒,又高热不退,连御医都没辙了,”赫诚说及此,顿了顿,方继续道,“是太子殿下发了皇榜,寻遍天下名医,才救回您。”
他似乎愤愤不平,嘟囔道:“可若不是她,您又怎会陷入危险!要我说,她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还装的不知道多在乎您一样,日日前来探望,演给谁看啊,谁不知两国关系势同水火,切。
周宁抬手止住他的聒噪,抬眼直视蓝袍女子。
“大夫您贵姓?”
“我姓纪,纪述香。”
“书香?”
“不,是述说的述。”
周宁抱歉地笑了下,像个犯了错的少年,但很快想起补救措施,夸赞道:“您的名字,很好听。”
“呵,”纪述香忽而笑了,这一笑,衬得她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她一直板着脸,又眼覆白布,周宁看不真切她的长相,但这一笑,出奇好看。
似……茉莉花开。
周宁鼻尖嗅到一股清冽的药香,使她精神一振。
“曾有个人也这般说过。”
纪述香垂首,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伸手为周宁把脉。
周宁陡然被握住手腕,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她奋力调整。
方才那一笑仿佛是周宁的错觉,纪述香用那白布之下的眼面对她,淡淡道:“你这身体,已千疮百孔,勉强用药吊着,若是日后不再劳苦受罪,还能勉强过活。”
周宁并不意外。
“那便麻烦纪大夫了。”
“尚可,”纪述香轻声说,“只是……”
“纪大夫请讲。”
“你为何脉搏如此之快?”
她似在仔细思索病情,喃喃自语:“你熟睡之时我曾为你把脉,即便醒后脉搏加快,也不该如此之快。”
周宁猛然咳嗽两下,纪述香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周宁掩饰般捂住口鼻,继续装咳,赫诚以为她嗓子不适,忙端茶递到她唇边,周宁掩饰性地喝了,脸色不再如方才那般红。
“大抵是睡得久了,”纪述香道,“用些好克化的,慢慢将养,身体会好起来的。”
周宁频频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待茶水入肚,缓解之后,才道:“那便多谢纪大夫。”
纪述香颔首,竹竿轻敲地砖,赫诚三步并作两步,想要上前搀扶,纪述香伸手挥了挥,道了声不必,轻巧转身离开。
她看着年纪不大,却莫名透着一股苍凉之感,仿佛经历大喜大悲后看破红尘的修士。
对,修士。
她这身衣裳,瞧着像道袍。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周宁不知为何有感一股强烈的悲伤,莫名其妙,又不容忽视。
这感觉迫使周宁做出些什么,好叫这悲伤减缓一些。
周宁忍不住叫住她:“纪大夫……”
纪述香回首静待,半晌,没听见她的后续,不解蹙眉。
那纯白色布条轻飘飘的,门口的风吹得它肆意摇摆,其上方的柳叶眉就轻轻蹙着,居然有些好看。
周宁舔了舔干枯的唇瓣,说出了很老掉牙的话:“我仿佛在哪见过你。”
“殿下说笑了,我一介凡夫俗子,江湖郎中,怎可能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周宁自觉失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头,失笑道,“是我魔怔了。”
“也许这些天做的梦太多了罢。”
她说:“麻烦你了,大夫。”
那一瞬。
轮到纪述香怔住,不过只短短一瞬,她摇头轻笑自己的错觉,瞎了眼,就觉得这世间的谁都与她很像。
可已然死去的人,又怎会……
纪述香于是并不很想面对她,只说了句:“哪里,医者的本分。”
便慢慢远去了。
很久之后,纪述香忆起往昔,不知该记恨命运的安排还是痛恨自己的迟钝,分明她就在那里,就在身边,她受了那么多苦,被人欺负,自己却认不出来。她那般痛苦那么无助,像一只离巢的小兽,孤苦无依,自己却只是冷冷说了句:“医者的本分。”
若是当时对她不要那么冷漠就好了。
且不说认出她来。
哪怕,只是抱抱她呢。
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难过。
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
她们是不是就能走到最后……
可没有如果。
一句“医者的本分”,将她二人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