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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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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叹了口气问。
丽莎也叹了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
“他本可以升官,可他却把我丢在这里不管,真是天知道……”
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听完她的话,径自想心事,同时亲切地望望嫂子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问。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哦!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嘴唇挂下来。她把脸贴在小姑脸上,突然又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说,“是吗,丽莎?把她领到你屋里去,我去看爹。爹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还是那样。我不知道你看了觉得怎么样。”玛丽雅公爵小姐快乐地回答。
“还是老时候到花园里散步?在车床上干活吗?”安德烈公爵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表示他虽敬爱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的毛病。
“还是老时候上车床,做数学题,教我几何。”玛丽雅公爵小姐快乐地回答,仿佛上几何课是她生活中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起床通常需要二十分钟。过了这段时间,季洪过来叫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公爵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以欢迎儿子:他吩咐在他饭前更衣时就让儿子进屋来。老公爵穿一件乡下长袍,头发上扑了粉,一副老式打扮。安德烈公爵(他的神态不像在交际场上那样傲慢,却像同皮埃尔谈话时那样兴奋)走进父亲房里时,老头子正坐在梳妆室那张宽大的山羊皮安乐椅上,披着梳头罩衫,把头伸给季洪扑粉。
“啊!军人来了!你想去打败拿破仑吗?”老头儿说,由于季洪手里握住他的发辫,他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摇动扑过粉的头,“你得好好收拾他,不然他就要逼着我们做他的顺民了。你好!”他把自己的脸颊凑给儿子吻。
老头儿在午饭前睡了一会儿,情绪很好(他常说,饭后睡觉赛过银子,饭前睡觉赛过金子)。他从倒挂的浓眉下高兴地斜睨了一下儿子。安德烈公爵上前一步,吻了吻父亲让他吻的地方。他不理父亲所喜欢的话题——嘲笑当代军人,特别是嘲笑拿破仑。
“爹,我来看看您,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兴奋而恭敬地注视着父亲脸上每块肌肉的活动,“您身体好吗?”
“老弟,只有傻子和浪子才会生病。你知道,我从早忙到晚,生活有节制,身体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含笑说。
“这与上帝不相干。哦,你说说,”他又回到他心爱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你们用新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同拿破仑作战的。”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您让我想想,爹,”安德烈说时的笑容表示,父亲的毛病并不妨碍他对他的敬爱,“我还没安置好呢。”
“胡说,胡说,”老头儿摇摇发辫,看编得结实不结实,接着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你媳妇的房间已准备好了。玛丽雅公爵小姐会领她去看的,她们会啰唆个没完。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她来,我很高兴。你坐下来谈吧。米海逊的军队我是知道的,托尔斯泰的军队我也知道……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将做什么呢?普鲁士,守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季洪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越过波美拉尼亚
安德烈公爵看到父亲一定要他谈,就讲起当前战役的作战计划来,起初有点勉强,但越说越起劲,而且习惯成自然地从俄语改为法语。他说,要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必须用九万军队对它施加压力,还说这支军队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同瑞典军队会师,又说二十二万奥军要会同十万俄军在意大利和莱茵河流域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要在那不勒斯登陆,总共要有五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围攻法军。老公爵对儿子讲的事毫无兴趣,仿佛根本没听,继续边走边穿衣服,有三次突然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他让儿子停住,大声叫道:
“白的!白的!”
这是说季洪递给他的背心不是他要的那一件。另一次他站住,问:
“她快分娩啦?”接着责怪似的摇摇头说,“不好!说下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当安德烈公爵快讲完时,老头子竟用年老走腔的嗓子唱起来:“马伯禄去从军,天知道几时才归来。”
儿子只微微一笑。
“我并没说我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告诉您有这么一回事。拿破仑已制订好计划,不会比这个差。”
“唔,你并没告诉我什么新东西。”接着老头儿又像说绕口令似的哼着,“天知道几时才归来。你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公爵扑过发粉,刮过胡子,在规定时间走进餐厅。在餐厅里,他的儿媳妇、玛丽雅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等他。由于老公爵的怪癖,建筑师被准许和公爵一家人同桌吃饭,虽然就身份来说,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是不能享受这种荣幸的。公爵家里平时等级森严,连省里的各级官吏也难得获准跟他同席,可就是对那在角落里用方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另眼相看,并拿他做例子证明人人都是平等的。他屡次教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一点也不比你我差。在饭桌上,最喜欢同这位沉默寡言的建筑师闲谈。
餐厅同住宅里其他房间一样极其高大,家属和仆人都站在每把椅子后面,恭候公爵出来。管家臂上搭着餐巾,检查着桌上的餐具,向听差们使眼色,不安地时而看看挂钟,时而望望公爵将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望着一个他以前没见过的大金框,框里装着保尔康斯基公爵家谱,家谱对面挂着一个同样大小的镜框,里面装着戴冕的当权公爵的粗劣画像(显然出自家庭画工之手)。那个公爵一定是留里克的后代,也就是保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望望家谱,摇摇头,好像看到一张逼真得可笑的画像,忍不住笑了。
“我看他真是一成不变哪!”他对走拢来的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玛丽雅公爵小姐惊奇地望望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父亲的一举一动都使她肃然起敬,无可非议。
“人人天生都有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以他那样的大智大慧,竟委身于这些琐事之中!”
玛丽雅公爵小姐无法理解哥哥竟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她正准备反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出大家所期待的脚步声:老公爵照例迅速而轻快地走进来,仿佛有意用匆忙的行动来打破严格的家庭秩序。这时,大钟敲了两下,客厅里另一台钟也发出清脆的声音响应。老公爵停住脚步,他那双灵活、明亮而严厉的眼睛从下垂的浓眉下把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然后停留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就像臣子看到皇帝上朝那样诚惶诚恐,老人身边其他人的感觉也是一样。老公爵摸摸小公爵夫人的头,又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脑勺。
“你来,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迅速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坐吧,坐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坐吧!”
老公爵叫儿媳妇坐在自己旁边。仆人替她拉开椅子。
“嗬嗬!”老头儿望望她圆圆的腰部说,“真性急,不好!”
他不高兴地冷冷笑了笑,就像平时一样,眼睛不笑,只有嘴笑。
“要散步,尽量多散步,尽量多散步。”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者不愿听他的话。她没作声,有点局促不安。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才说话,还微微一笑。他又问到一些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活泼了,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替人家向老公爵问好,又讲了城里的流言蜚语。
“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死了丈夫,可怜的人把眼睛都哭坏了。”她越说越兴奋。
她越兴奋,公爵越严厉地望着她。然后,仿佛把她研究透了,对她有了清楚的理解,就转身同建筑师说话。
“哦,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们的拿破仑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他总是用第三人称称呼儿子,“告诉我,集中了多少兵力来对付他!可我们总是把他看作窝囊废。”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实在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拿破仑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这样可以转到老公爵喜爱的话题上来。他惊奇地瞧瞧小公爵,不知道这样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他是个大策略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回到了战争、拿破仑、当代将军和官员身上。老公爵似乎不仅相信,当代官员都是些对军事和政治一窍不通的娃娃,拿破仑是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能取胜,只因为现在没有波将金和苏沃洛夫那样的人物去同他抗衡。老公爵甚至认为,欧洲没有什么政治纠纷,也没有战争,现在人人都装作在干事业,实际上却在演傀儡戏。安德烈公爵听着父亲对新派人物的嘲笑,逗他说话,感到挺有趣。
“照您说,过去什么都好,”安德烈公爵说,“难道苏沃洛夫没有掉进莫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对你说的?”老公爵嚷道,“苏沃洛夫!”他把一个盘子扔掉,季洪连忙把它接住,“苏沃洛夫!……你倒想想,安德烈公爵。只有腓特烈和苏沃洛夫两个人物……莫罗算得了什么!苏沃洛夫要是能放开手脚,莫罗早就当上俘虏了;可是御前军事香肠烧酒参议院
“我并没说所有的计划都很好,”安德烈公爵说,“我只是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评论拿破仑。您要怎么取笑都行,但拿破仑毕竟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大声说,而建筑师正在吃热菜,希望人家能暂时把他忘记,“我不是对您说过,拿破仑是个伟大的策略家吗?瞧,现在他也这样说。”
“可不是,大人!”建筑师回答。
老公爵又发出一声冷笑。
“拿破仑生来就是个幸运儿。他的军队很出色。而且他首先攻打德国人。只有懒鬼才不打德国人。开天辟地以来,德国人一直挨打。可是德国人不打别人,他们只会自相残杀。拿破仑就是靠他们获得荣誉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他认为拿破仑在军事上和政治上所犯的种种错误。儿子没有反驳,但看得出,不论人家向他提什么论据,他也像老公爵一样固执己见。安德烈公爵听着,克制着不去反驳他,同时不由得不感到惊奇,老人家长期隐居乡下,对近年来欧洲发生的一切军政大事,却了如指掌,而且评论精当。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了解当前形势吗?”他结束说,“我可是挺关心的!我晚上睡不着觉。那么,你那个伟大的统帅,他在什么地方显过本领?”
“这可说来话长了。”儿子回答。
“你还是到你的拿破仑那里去吧。布莉恩小姐,这里又有一个你们流氓皇帝的崇拜者!”他用漂亮的法语大声说。
“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拿破仑派。”布莉恩说。
“天知道几时才归来……”老公爵不自然地哼着,又更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离开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他们争论和吃饭时一直不作声,恐惧地时而望望玛丽雅公爵小姐,时而望望公公。离开餐桌时,她抓住小姑的手,把她拉到另一个屋里。
“你们爹真是个聪明人,”小公爵夫人说,“也许我因此有点怕他。”
“哦,老人家心地真好!”玛丽雅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傍晚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生活秩序,饭后回到书房。小公爵夫人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身穿旅行装,不戴肩章,同跟班一起在屋里收拾行李。他亲自检查了马车,监督跟班装好行李,然后吩咐套马。房间里只剩下安德烈公爵的随身行李:一只手提箱、一个大银餐具箱、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柄马刀——父亲从奥恰科夫
在动身远行、改变生活的时刻,凡是对自己的行为深思熟虑的人,总是心情严肃。在这种时刻,人们总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安德烈公爵现出沉思和温柔的神色。他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迅速地走来走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知他是害怕去打仗呢,还是舍不得离开妻子?也许两者都是,但他显然不愿让人家看出他的心情。他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连忙放下手,站到桌旁,装作在捆绑箱子套,脸上又现出平常那种镇定自若而又难以捉摸的表情。原来是玛丽雅公爵小姐的沉重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吩咐人套马,”玛丽雅公爵小姐气喘吁吁地说(她显然是跑来的),“可我还想同你单独再谈一谈。天知道咱们这一别几时才能再见。我来,你不生气吧?我的好安德烈,你变得多了。”她补了一句,仿佛说明为什么她要这样说。
她说“我的好安德烈”时,微微一笑。这个严肃的美男子就是从前那个瘦小淘气的孩子,也是她童年的玩伴。想到这一点,她觉得挺好玩。
“丽莎在哪里?”安德烈问,对她的问题只用微笑来回答。
“她累坏了,在我房里沙发上睡着了。哦,安德烈!你太太真是太好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着,在哥哥对面沙发上坐下,“她完全像个孩子,那么快乐,那么可爱。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没作声,但公爵小姐发觉他脸上现出嘲弄和轻蔑的神气。
“不要计较小的缺点,谁没有缺点哪?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长大的。再说,她现在的处境也不太如意。我们应该设身处地替人家想想。谁了解人,谁就能原谅人。你应该想想,她这个可怜的人离开了过惯的生活,现在又要和丈夫分离,孤零零待在乡下,又怀了孩子,这是什么滋味?她一定很痛苦。”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着,就像我们听知心朋友说话时那样。
“你住在乡下,可你并没觉得乡下的生活很可怕。”安德烈公爵说。
“我又当别论。提我干什么!我不想改变生活,我也想不出怎么改变,因为不知道另一种生活是怎样的。可是你得替她想想,安德烈,她年纪轻轻,过惯社交生活,现在却要她把最好的年华埋葬在乡下,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爸爸总是忙,我呢……你也知道,过惯社交生活的女人会觉得我这人枯燥乏味。只有布莉恩小姐……”
“我很不喜欢她,你们那位布莉恩。”安德烈公爵说。
“哦,你别这样说!她这姑娘很善良,很可爱,而且挺可怜。她没有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不需要她,同她也合不来。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孤僻,这毛病现在更厉害了。我爱孤独……爸爸很喜欢她。爸爸对她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两人总是很亲切,很和气,因为他是他们的恩人。斯特恩
“哦,说实在的,玛丽雅,爸爸的脾气有时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公爵突然问。
玛丽雅公爵小姐听到这问题,吃了一惊,接着又感到害怕。
“使我?……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他一向很严厉,我觉得现在他变得越发叫人受不了。”安德烈公爵稍稍指责父亲,显然有意使妹妹为难,或者看看她的反应。
“安德烈,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自命不凡,”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说话不是根据谈话的逻辑,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这是一大罪过。我们怎么可以评论父亲呢?就算可以,那么,对爸爸这样的人,除了崇拜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呢?同他在一起,我感到十分满足,十分幸福。我衷心希望你们大家都和我一样幸福。”
哥哥怀疑地摇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安德烈,我对你实说,就是父亲对宗教的看法。我真不懂,像他这样大智大慧的人竟会看不到光天化日般清楚的道理,执迷不悟,只有这件事使我感到难过。不过这方面近来他也有所改进。近来他的冷嘲热讽已不那么尖刻了,最近他还接见了一位修士,同他作了一次长谈。”
“哦,我的朋友,我怕你和修士都白费力气。”安德烈公爵嘲弄而亲切地说。
“啊,我亲爱的哥哥!我只是祈祷上帝,希望他能听到我的祷告。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停了停,怯生生地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的朋友?”
“是这样的,你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这事不会给你添一点麻烦,也不会使你失面子。你就让我放心吧。答应我,我的好安德烈。”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一只手伸到提包里,握住一样东西,但不拿出来,仿佛这东西就是她所要求的,而在他没有答应之前不能把它拿出来。
她用恳求的目光怯生生地望着哥哥。
“如果这事将给我添很大的麻烦……”安德烈公爵仿佛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回答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知道你这人跟爸爸一样。不管你怎么想,这事你就答应我吧。你就答应我吧!这东西还是爸爸的爸爸,我们的祖父,每次上战场都带在身上的……”玛丽雅公爵小姐还是没把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那么,你答应我吗?”
“好吧,究竟什么事?”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替你祝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把它摘下……你答应吗?”
“如果它没有两普特重,不会拖断脖子的话……为了使你满意……”安德烈公爵说,但看到妹妹听了这玩笑脸色阴沉,他感到后悔,“我很乐意,真的很乐意,我的朋友。”他添加说。
“不管你信不信,上帝都会拯救你,保佑你,使你相信他,因为只有在他身上才有真理和平安。”玛丽雅公爵小姐激动得声音打颤说,神情庄严地把一个用精致的银链系着的椭圆形黑脸银袍古圣像捧到哥哥面前。
玛丽雅公爵小姐画了十字,吻了吻圣像,把它递给安德烈公爵。
“安德烈,你就为了我……”
她那双大眼睛闪耀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使她清瘦的病容焕发光辉,变得美丽。哥哥伸手去接圣像,但被她拦住了。安德烈会意,就画了个十字,吻了吻圣像。他脸上露出亲切(他被感动了)而又嘲弄的神色。
“谢谢你,我的朋友!”
玛丽雅公爵小姐吻了吻哥哥的前额,又在沙发上坐下。他们都默不作声。
“我对你说过,安德烈,你一向忠厚宽容,现在对丽莎也不要太苛求,”玛丽雅公爵小姐说,“她那么善良,那么可爱,现在的处境又那么痛苦。”
“玛丽雅,我好像没对你说过,我有什么事责备过我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你为什么老对我说这种话?”
玛丽雅公爵小姐脸上泛出红斑,没有作声,仿佛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我没对你说什么,但有人对你说过什么了。这使我很难过。”
玛丽雅公爵小姐的前额、颈子和双颊上的红斑显得更红了。她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哥哥猜到:小公爵夫人饭后向小姑哭诉过,她预感会是难产,心里害怕,怪命不好,怪公公和丈夫不管她。她哭过以后睡着了。安德烈公爵有点可怜妹妹。
“你听我说,玛丽雅,我没责备我的妻子,以前没责备过,今后也永远不会责备她。我待她,也没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不论我处境怎样,这种情况都不会改变。但你要是想知道真相……你要是问,我是不是幸福?不。她是不是幸福?也不。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安德烈公爵说着站起来,走到妹妹面前,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耀出聪明、善良和异样的光芒,但他没有看妹妹,却从她头上望着门外的一片黑暗。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该同她告别了。或者你先去把她叫醒,我这就来!”接着安德烈公爵唤听差:“彼得鲁施卡,来搬行李。这个放在座位上,这个放在右边。”
玛丽雅公爵小姐向门口走去。她站住了。
“安德烈,你要是有信心,你就祷告上帝吧,求他赐给你你所缺乏的爱心。上帝会听见你的祷告的。”
“哦,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丽雅,我这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接两座房子的走廊里遇见了满脸笑容的布莉恩小姐。这天他已第三次在无人的过道里遇见这位带着兴奋而天真的笑容的小姐了。
“哦!我还以为您在自己屋里呢!”她说,不知怎的涨红了脸,垂下眼睛。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现出愤怒的神色。他没有搭理她,却避开她的眼睛,轻蔑地望望她的前额和头发,弄得法国女人脸涨得更红,一言不发地走了。他走到妹妹房间门口,小公爵夫人已经醒了,她那愉快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她说得很急,仿佛要补偿长久沉默失去的时间。
“哈,您想想,祖波夫老伯爵夫人戴了一头假发,装了一口假牙,好像不肯服老……哈,哈,哈,玛丽雅!”
安德烈公爵听到妻子在别人面前这样议论和嘲笑祖波夫伯爵夫人恐怕已有五六次了。他悄悄走进屋里。小公爵夫人身体微胖,脸色红润,手拿针线活,坐在安乐椅上,滔滔不绝地讲彼得堡的往事和当时的谈话。安德烈公爵走到她跟前,摸摸她的头,问她是否从旅途劳顿中休息过来了。她回答了一声,继续讲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