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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皮埃尔,过来,我的朋友。公爵,我想,他在家庭会议上不是外人,是不是?”

      “您怎么不说话,我的表兄?”公爵小姐忽然大声叫道,弄得客厅里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现在有人在垂危的病人房门口大吵大闹,干涉人家家庭的事,您怎么不说话?阴谋家!”她恶狠狠地低声说,使劲夺着文件夹,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上前几步,更使劲抓住文件夹。

      “哦!”华西里公爵责备而惊讶地说,他站起来,“真是笑话!您放手。我对您说。”

      公爵小姐放下文件夹。

      “您也放手!”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没有听他。

      “您放手,我对您说。我负全部责任。让我去问问他。我……这样您满意吗?”

      “不过,公爵,”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说,“行过这样隆重的圣礼,先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皮埃尔,说说您的意见。”她说。皮埃尔走到他们紧跟前,惊讶地望着公爵小姐凶相毕露、不顾体面的脸和华西里公爵抽动的双颊。

      “记住,您要对全部后果负责,”华西里公爵严厉地说,“您知道您这是在干什么吗?”

      “你这个贱女人!”公爵小姐大声嚷道,突然向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扑去,夺取文件夹。

      华西里公爵垂下头,摊开双手。

      这当儿,皮埃尔注视了好久的那扇一向轻轻地开关的可怕的房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撞在墙上,二公爵小姐从里面冲出来,双手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就要死了,你们却把我一个人撇在那里!”

      大公爵小姐丢下文件夹。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连忙弯下腰,捡起这件彼此争夺的东西,跑进卧室。大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清醒过来,跟在她后面跑进去。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脸色苍白,咬着下唇,最先从里面出来。她一看见皮埃尔,脸上现出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哇,现在您高兴了,”她说,“您的目的达到了。”

      她用手帕捂着脸,放声痛哭,从屋子里跑出去。

      华西里公爵在公爵小姐之后走出来。他踉跄地走到皮埃尔坐着的长沙发前,一手捂住眼睛,倒在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发白,下巴颏像发疟疾一样哆嗦着。

      “唉,我的朋友!”华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臂肘说,声音里带着皮埃尔从没听见过的诚恳和软弱,“我们造过多少孽,骗过多少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的朋友……不瞒你说……到头来还不是一死了结,一死了结。死真是可怕。”他哭起来。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最后一个出来。她悄悄走到皮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吻了吻年轻人的前额,泪水把他的脸都沾湿了。她停了停。

      “他没有了……”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望着她。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您哭吧,再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轻松的了。”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把他领到黑暗的客厅里。皮埃尔感到很高兴,因为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的脸。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离开他走了。当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头枕着手臂呼呼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是我们大家的一大损失,更不用说您了。不过上帝会保佑您的,您还年轻。我相信,您将成为大笔财产的主人。遗嘱还没有拆封。我很了解您,相信您不会因此冲昏头脑,但您得负起责任,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皮埃尔没作声。

      “以后我可能告诉您,当时我要是不在,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瞒您说,叔叔前天还答应我照顾保里斯,可是他没来得及办。我希望,我的朋友,您会实现您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尴尬地红着脸,默默地望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同皮埃尔谈完话,坐车到罗斯托夫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她把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经过详细告诉罗斯托夫家和所有的熟人。她说,伯爵死得体面,就像她所想望的那样;说他的死不仅使人感动,而且让人受到教益;父子的最后一面特别动人,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掉眼泪;她说不出在这可怕的时刻父子俩谁表现得更出色:是在临终时想到一切人和一切事并对儿子说了些感人的话的父亲呢,还是痛不欲生而又竭力掩饰悲哀、以免使垂危的父亲难过的可怜的皮埃尔。“这是很痛苦的,但很有教益;看到老伯爵和他那个好儿子,人的心灵也会变得高尚起来。”她说。对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的行为,她很不赞成,但她也讲了,只是讲的时候非常秘密,声音压得很低。

      二十二

      在童山保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里,一家人天天都在盼望小安德烈公爵夫妇的到来。不过,老公爵家严格的生活秩序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破坏。陆军元帅尼古拉·保尔康斯基公爵,在社交界绰号叫普鲁士王,自从保罗在位时被贬隐居乡间后,一直深居简出,同女儿玛丽雅公爵小姐和她的女伴布莉恩小姐生活在一起。到了新皇登基以后,他虽被准许进京,但还是深居简出,住在乡下。他说,谁要是需要他,可以从莫斯科赶一百五十俄里

      小公爵夫妇归来那天早晨,玛丽雅公爵小姐照例在规定时间走进接待室向父亲请早安,并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诵祷文。她每天进来都要求上帝保佑,使她今天的见面平安无事。

      一个戴敷粉假发的老仆人坐在接待室里,看见她,轻轻站起来,低声说:“请进。”

      门里传来车床匀调的声音。公爵小姐怯生生地推了推灵活的房门,在门口站住。老公爵站在车床旁,回头看了一下,继续干他的活。

      巨大的书房里摆满各种随时需用的东西。一张放着许多书籍和图纸的大桌子,几个高高的玻璃书橱,橱门上插着钥匙,一张站着写字的高书桌,桌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还有几样工具,一台车床,周围撒满刨花——这一切表明主人经常有条不紊地从事各种活动。从公爵穿绣银线鞑靼式靴子的小脚的动作上,从他筋脉毕露的瘦手的手劲上,都可以看出老公爵精神矍铄,体力还很健旺。他在车床上又踏了几转,才从踏板上挪开脚,拭了拭凿子,把它放到挂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接着走到桌旁,叫女儿过去。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子女祝福,只伸出今天还没刮过的长着硬胡子碴儿的脸给女儿亲,严厉而又关注地瞧了她一下,说:

      “身体好吗?……好,坐吧!”

      他拿起自编的几何学讲义,用脚把椅子勾到身边。

      “这些明天教!”他说着,用硬指甲从一节到另一节画了个记号。

      公爵小姐低下头看桌上的讲义。

      “等一下,你有一封信。”老头儿忽然说,从挂在桌子上面的信插里取出一封女人笔迹的信,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就红了。她连忙拿起信,低下头看。

      “是爱洛绮丝

      “是的,是裘丽写来的。”公爵小姐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怯生生地微笑着。

      “再放过两封,到第三封我可要看一看了,”公爵严厉地说,“我怕你们在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要看一看。”

      “这一封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说,脸涨得越发红了,把信递给父亲。

      “第三封,我说过,看第三封。”公爵斩钉截铁地大声说,把信推开,接着把臂肘搁在桌上,拉过画有几何图形的讲义。

      “喂,小姐,”老头儿说,挨着女儿俯身在讲义上,一只手臂搁在公爵小姐坐椅的椅背上,这样,公爵小姐就处在她所熟悉的父亲的烟草味和浓郁的老人气的氛围中,“你看,小姐,这几个三角形都是相等的;请看角a b c……”

      公爵小姐恐惧地看看父亲逼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显然一点也不懂。她心里十分害怕,越怕越听不懂父亲的讲解,尽管他讲解得十分清楚。不知这事得怪教师还是得怪学生,但情况天天相同:公爵小姐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进,只觉得严父的瘦脸靠得很近,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她一心巴望尽快离开书房,到自己房间里自由自在地思考习题。老头儿按捺不住,嘎地一声推开坐着的椅子,接着又把它拉拢。他竭力克制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还扔讲义。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哼,真笨!”公爵推开讲义,猛地转过身去,大声骂道,但接着站起来,来回走了一阵,双手摸摸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公爵把椅子挪拢一点,继续讲课。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他看见公爵小姐拿起笔记本要走,就说,“数学可是门大学问,我的小姐。我不希望看到你像我们那些笨姑娘那样。多学学,就来劲了,”他拍拍女儿的脸颊,“头脑就不会糊涂了。”

      女儿要走,他做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下一本未裁开的新书。

      “这又是你的爱洛绮丝寄给你的什么《奥秘解答》

      他拍拍女儿的肩膀,等她一出去,就亲自关上门。

      玛丽雅公爵小姐带着难得消失的忧郁恐惧的表情——这种表情使她病态的丑脸更丑——回到自己房间里,在摆满微型肖像画、堆满书本和笔记的写字台旁坐下来。公爵小姐生活习惯上的杂乱无章同她父亲的有条不紊正好达到同样程度。她放下几何笔记本,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这封信是公爵小姐从小的好友,也就是那天参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的裘丽写来的。

      裘丽用法文写道:

      亲爱的无价的朋友,别离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的事啊!我常常想,我的一半生命和幸福都在您身上,尽管我们分隔两地,我们的心却紧紧相连。我恨命运,尽管我过着温饱懒散的生活,却无法克制我们分别以后内心的悲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一起坐在您那大书房的蓝沙发上互诉衷肠?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从您那温柔娴静、洞察一切的眼神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啊,我多么喜欢您的眼神,而此刻在给您写信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您的眼神。

      玛丽雅公爵小姐读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回头向右边的穿衣镜望了望。镜子映出她那衰弱难看的身子和瘦削的脸。她的眼睛一向忧郁,这会儿格外颓丧地瞧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她这是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转过身来继续看信。不过裘丽并不是在恭维朋友,公爵小姐的眼睛生得又大又深邃又明亮,有时射出温暖的光芒,确实很美丽。她的脸虽长得不好看,眼睛却富有魅力。可惜公爵小姐从未看到过自己美丽的眼神,因为她的眼神只有在她没想到自己时最美丽。她也像一般人那样,照镜子的时候脸部绷紧,不自然,显得难看。她继续看信:

      在莫斯科,大家谈的无非是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在国外,另一个参加近卫军,正向边境开拔。我们仁慈的皇上离开彼得堡,听说陛下将不惜冒枪林弹雨之险,御驾亲征。全能的上帝恩赐一位天使当我们的君主,但愿他能降服这个破坏欧洲安宁的科西嘉怪物

      好吧,扯得够多的了。第二张信纸快完了,妈妈派人来找我去阿普拉克辛家吃饭。

      我寄给您的那本神秘的书,您可以看看。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很流行。虽然书里有些地方不是凡人简单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但这是一本出色的书。看这本书能使人心平气和,灵魂高尚。再见了。谨向令尊大人请安,并向布莉恩小姐致意。衷心拥抱您。

      裘丽

      又及:请把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情况告诉我。

      公爵小姐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模样完全变了。她忽然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前。她拿起信纸,迅速地在纸上书写起来。她用法文写了下面的回信:

      亲爱的无价的朋友:您十三日的信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您依旧爱我,我的诗一般美的裘丽。您痛恨别离,但别离显然并没有影响您的精神。您抱怨别离,那么我失去了一切亲近的人又该——要是我敢的话——说些什么呢?唉,我们要是不能从宗教上得到慰藉,人生将是多么悲惨哪!您说到对那个青年的感情,为什么认为我会责备您呢?这方面我只是严以律己。但别人的这种感情我是能理解的。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感情,即使不能赞成,也不会加以指摘。我只觉得,基督徒对亲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小伙子美丽的眼睛在您这样诗意盎然的多情少女的心中引起的感情更加可贵,更加快乐,更加美好。

      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在您来信以前我们已听到了,家父为此感到很难过。他说,伯爵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倒数第二个代表,接下去该轮到他了,但他要尽量使这事晚些轮到。但愿上帝别让我们遭到这样的不幸!

      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看法,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我认为他有一颗美好的心,而这种品德我认为是最可贵的。他继承遗产一事和华西里公爵在这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我认为对他们两人都是可悲的。哦,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世主说,骆驼穿过针的眼比财主进神的国还容易,这真是至理名言!我可怜华西里公爵,但更可怜皮埃尔。他年纪轻轻接受这样一大笔财产,将要受到多少诱惑啊!要是有人问我,我活在世上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回答说,我愿意做个最穷的穷人。亲爱的朋友,万分感谢您给我寄来那本在你们那里十分轰动的书。不过,既然您对我说,书里除了精彩之处还有凡人简单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认为阅读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因为不能给人带来任何益处。我一向不能理解有些人的嗜好,他们热衷于阅读神秘的书籍而把自己的思想搞乱。这种书籍只会增加他们的猜疑,激发他们的幻想,培养他们违反基督徒朴实本性的浮夸作风。我们最好还是读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我们不要到那些书里去寻找神秘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同永生之间还隔着无法穿透的帘幕,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又怎能理解上帝神圣而庄严的秘密呢?我们还是研究研究救世主指导我们在人间行动的伟大教义吧。让我们努力遵守这些教义,并相信,我们越少胡思乱想,就越能获得上帝的欢心,上帝否定一切不是他所给予的知识;我们越少钻研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他就会越快地用他圣灵的智慧启示我们。

      父亲没有同我谈起过婚事,他只说接到华西里公爵的信,等候他来访。至于我的婚姻问题,亲爱的无价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我们必须服从的神圣规定。假如全能的上帝要我负起做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无论这对我来说有多么艰难,我也将忠实履行而决不自寻烦恼,去考虑我对上帝赐予我做丈夫的人的感情。

      我接到家兄来信,他说将同嫂子一起来童山。这只是一次短暂的欢聚,因为他将撇下我们去参战,而这场战争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卷入,以及怎样卷入。不仅在你们那里,在政治事件和社交活动的中心,而且在这里,在城市居民通常想象为一派田园风光的乡下,也听到了战争的回声,使人感到心情沉重。家父老是说到进军和调动,但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前天,我照例在村道上散步,看到一个撕裂肝肠的场面。我们这里有一队新兵应征入伍。真不忍看到那些离家出征的人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听到生离死别的人的啼哭!请想一想,人类竟把救世主要我们相亲相爱和互相宽恕的教义忘记了,而把互相残杀当作主要美德。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但愿我们的救主和圣母把您置于他们神圣而万能的庇护之下。

      玛丽

      “哦,您要寄信吗,公爵小姐?我已寄过信了。我给我可怜的母亲写了信。”布莉恩小姐满脸笑容,声音悦耳地匆匆说。她使玛丽雅公爵小姐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情绪增添了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因素。

      “公爵小姐,我应该告诉你,”布莉恩小姐压低声音添加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大骂了一顿,”她说的时候喉音特别重,有点自我欣赏,“他情绪很坏,很不高兴,您可得当心……”

      “哦,我亲爱的朋友,”玛丽雅公爵小姐回答,“我请求过您永远别提我爹的情绪。我自己不能批评他,也不希望别人批评他。”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觉练钢琴的时间已过了五分钟,就慌忙向起居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时间,每天十二点到两点,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琴。

      二十三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坐在前厅,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自己也昏昏欲睡。从房子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丢赛克

      这时,一辆轿车和一辆篷车来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从轿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妻子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发花白的季洪戴着假发,从前厅探出头来,低声报告说老公爵正在睡午觉,又连忙把门关上。季洪知道,即使少爷回家或其他特殊事情都不该破坏作息秩序。这一点,安德烈公爵显然知道得不比季洪差。他看了看表,似乎要核对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没有改变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他还要过二十分钟起来。我们先去看看玛丽雅公爵小姐吧。”

      小公爵夫人近来发胖了,但说话时,眼睛依旧喜气洋洋,含笑的生有毫毛的嘴唇依旧快乐动人地翘起来。

      “哦,简直是一座皇宫,”她环顾四周,带着人们一般称赞舞会主人的神气对丈夫说,“走吧,快点儿,快点儿!……”她继续环顾四周,同时对季洪、丈夫和陪送他们的仆人微笑着。

      “这是玛丽雅在练琴吧?我们悄悄走过去,别让她看见我们。”小公爵夫人说。

      安德烈公爵带着谦恭而忧郁的神情跟在她后面。

      “你老了一点,季洪。”安德烈公爵一面走,一面向吻过他手的老头儿说。

      从传出钢琴声的房间边门里,一个漂亮的金发法国女人跑出来。布莉恩小姐显得兴高采烈。

      “哦,公爵小姐这下子可高兴了,”布莉恩小姐说,“到底来了!我去告诉她。”

      “不,不,请您不要……您是布莉恩小姐吧,您是我小姑的朋友,我早就知道您了,”小公爵夫人说,同法国女人接吻,“她一定没料到我们今天来!”

      他们走到起居室门口,不断听到里面传出来重复的乐句。安德烈公爵站住,皱了皱眉,仿佛料到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小公爵夫人走进屋去。乐句弹到一半停下来;传来惊呼声、玛丽雅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接吻声。安德烈公爵进去时,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见过一面的公爵小姐和小公爵夫人还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在对方身上碰到的任何地方。布莉恩小姐站在她们旁边,双手摁着胸口,露出虔诚的笑容,显然是又想哭又想笑,而且哭笑的愿望一样强。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皱了皱眉头,好像一个爱好音乐的人听到弹错了音。两个女人同时松开手,但立刻又像怕错过机会似的,抓住对方的手,吻起手来,然后又互相吻脸;接着又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两个女人都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接吻。布莉恩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有点不自在,但两个女人都觉得,她们见面,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可能有其他方式。

      “哦,亲爱的!……哦,玛丽雅!……”两个女人又说又笑,“我梦见过您……”“您没想到我们今天会来吧?……哦,玛丽雅,您瘦了……”“您可胖了……”

      “我立刻认出这位是公爵夫人。”布莉恩小姐插嘴说。

      “可我压根儿没想到!……”玛丽雅公爵小姐大声说,“哦,安德烈,我还没看到你呢。”

      安德烈公爵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说她依旧是个哭娃娃。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身来,她那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含着泪水,向哥哥射出亲切、温柔而驯顺的目光。

      小公爵夫人不停地说着话。她的嘴时而闭一下,那带着毫毛的短上唇稍稍触到鲜红的下唇,接着嘴又张开,绽开闪耀着牙齿和目光的笑容。小公爵夫人讲到他们在救主山上遇到意外,使她怀孕的身子险遭不测。接着她立刻又谈到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在这里真不知道穿什么好,又说安德烈完全变了,又说吉蒂·奥登卓娃嫁了个老头子,还说有个体面的男人要向玛丽雅公爵小姐求婚,但又说这事以后再谈。玛丽雅公爵小姐仍旧默默地望着哥哥,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是含爱带愁。她此刻思绪万千,但同嫂嫂的话毫无关系。嫂嫂谈着上次彼得堡过节的情况,她就同哥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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