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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夜渡寒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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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谈煦点了一行人,架着车马带卫绮宁前往清凉溪。
庆河府得名自绕城东去的庆河,而庆河河段之前、城北庆云山五尺潭之后的这一段,便叫清凉溪。
溪水奔涌,浪花簇簇,因水深而显得清幽。水下怪石参差,日光透下,小鱼畅游嬉戏,水蛇蜿蜒盘绕,各有情态。
卫绮宁伸手下去,溪水格外冰凉。她感应到水里的灵气浓度竟比空气中高出很多,冥冥中从上游传来一种吸引力。
于是询问清凉溪源头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问,谈煦便充分发挥了导游的作用,带她进山,一路逛到了所谓的五尺潭。
五尺潭上有瀑布,底下一汪看不见底的碧水兜着,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五尺。关于它有许多民间传说,谈煦叫随行的门客先生讲给她听。
先生说,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这里曾有一头蛟龙,在潭底沉睡百年,因为此地得天地钟爱,灵秀氲然,所以修炼得道,醒来后成功化形为龙,一飞冲天。
从那以后,人们都称赞这里乃是灵山灵水,加上庆河府确实出了许多人杰,再加上风光秀美怡人,所以渐渐成了北鲁有名的景点。
不仅故往的先贤慕名前来观光,留下满山的亭台、题字、摩崖石刻;今人也爱来踏青游玩,去半山的佛寺烧个香啊,去五尺潭扔铜钱呐——据说潭底还留着当年的龙蜕哩!只要铜钱落对了地方,天上的龙神老爷就能听见你的心愿云云……
怪不得,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游人、香客。
谈煦更是一副出来旅游的架势,摇着个扇子好不悠哉,有仆从递水擦汗,累了还有轿子抬一抬。
只有我,是认认真真出来找线索的。卫绮宁默默泪目。
“宁宁!过来坐?”谈煦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卫绮宁有点蛋疼,“殿下,这么称呼不妥……”
“有何不妥?昨夜宁宁也说你我之间没有恩情,又说尽量信任于孤,那咱们不就是——”谈煦啪地打开折扇扇得欢快,“朋友么?”
卫绮宁很想问,就几天时间,他是怎么从“卫姑娘”到“锦安”再到“宁宁”的,想了想,问了他也不会反省,只会满嘴骚话。
咬咬牙,忍了。
她假装没听见,凑到五尺潭边。
门客先生们正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她绕了半圈,走到人少的地方。
蹲下,双手探入水中。
背后传来某人阴魂不散的声音,“怎么样?”
卫绮宁眼神闪了闪,收回双手,“没有发现。”
“可不是么,这里人来人往的,若真有什么特别,佛寺的僧人,云游的方士,早就察觉了。”
卫绮宁缓缓站起身,望着水潭上方的瀑布出神,“是啊……”
一行人中午在寺里吃了顿斋饭,饭后泡茶聊天打盹,待日头西斜才施施然动身返家。
然而从这以后,卫绮宁身边的气氛就不太对劲了。
往常亲切的侍女们对她爱答不理,几个侍卫、小厮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
身后经常有窃窃私语,可一转头,大家就沉默了,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再有人喊她帮忙干活,也不再有人叽叽喳喳围着她说些这个世界的事,或问她那个世界的事。连她主动找活干,凑个热闹,都被以各种理由冷冷拒绝了。
只有谈煦待她如常,时不时差人喊她过来喝茶下棋观书画赏古玩,还算愉快。
就这么过了两天。
所以……我是被除小王爷以外的人孤立了?卫绮宁站在饭堂排队等饭,端着碗神游。
今晚的后厨人格外多,挤来挤去,再加几个塞儿,不知怎的她就落在了最后一个。等排到她的时候,盛饭的大嫂没好气道:“一点锅底,要不要?”
她探头一看,还真是,一点跟白开水差不多的稀粥,还是冷的。
“麻烦您了。”
盛饭大嫂边拿勺子刮,边阴阳怪气:“真是委屈姑娘了。其实您要受不住啊,可以跟殿下他们坐一桌,有的是好酒好菜,何必纡尊跟咱们这些粗人一同挤在后厨呢?”
卫绮宁接过剩菜剩饭,随意找了个空位,慢悠悠坐下。
她没什么反应,其他人可不乐意了。
就有一旁的侍女接过大嫂的话头:“这您就不懂了,总得显出特别,才能得殿下注意呢。”
“啧啧,有的人表面看起来清高得很,其实惯会作秀!”
“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殿下面前的红人。”
“可不是么,手段可比以前那些高明多了,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堵殿下起夜啊,缠着殿下出去玩啊,嘁,那个破山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是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才稀罕。”
“可惜呀,咱们王府没有姨娘,毕竟殿下可从不往房里收人。就怕使出千般手段,最后也只能没名没分地挤在后院,嘻嘻。”
大概是憋久了,这些人越聊越起劲。
而被众目所指的818女主角卫绮宁,专心致志地把碗里最后一粒米都扒干净,依然面色如常。
吃完饭,她悠然走过华灯初上的游廊。
红的、黄的灯,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四周是仿佛没有穷尽的晦暗。
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
风有点冷,笑声和说话声都在很远的地方。
从穿来就一直伴随的孤独感愈加强烈。
它是一头黑暗中的兽,时不时钻出来,在她耳边低语:你不属于这里。
本以为躲在人群中它就不会出现,哪知道它也在人们身后,看着她的笑话。
忽然,隔着对望的那条、原本漆黑一片的走廊渐次亮起,掌灯的下人忙碌着,站在中间的是翩然独立的某人。
他眼睛也亮亮的,跟她打了声招呼:“吃了吗?”
神仙接地气了。
卫绮宁长舒一口气,心情不由雀跃起来。
谈煦招手示意她过去,她抬脚就自动迈出去了。
但才走出一步,她停住了。
“怎么了?”谈煦疑惑,“过来啊,孤今日得了一本游记,听说是有名的游侠所著,正想约你一同看看。哎,走到这儿才发现这帮偷懒耍滑的,竟漏了一条廊子没点;好在巧了,在这儿遇到你,省得再着人去寻……”
卫绮宁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想起了一件事。
也想通了一些事。
她目光复杂地望向他,轻轻一笑。
“殿下请先回去吧,我稍后找你。”
“嗯?宁宁有事?”
卫绮宁敷衍:“嗯嗯嗯。”
“好,”谈煦不以为意,温柔地笑笑,“孤在西厢书房等你。”
卫绮宁转身离开,笑意一点点冷去。
她回到自己的住所,打开衣柜。
里面静静躺着一套现代风格的黑色衣服。
这是她从主世界穿来的,卫家特制作战服。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弹性、透气性十足,还能随体温自动调节温感,有一定自清洁效果;还附加法抗附魔,有一定辟邪功能。
真正的玄学+科技。
古人搞不懂这衣服,也不会有人想穿,先前她便讨要回来了。
她熟练地换上,又取了一件这个时代的白布外衫裹在外面,遮住了与古人迥异的风格。
最后随便挑了一根红绳把长发绑成马尾。
她把这几日来别人给她的东西,都收拾好,摆好。
环顾一圈,掩上了门。
这几日干的活,除去住宿、口粮,应该能抵这一件旧衫,一根发绳了。她想。
换回衣服似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她习惯性地贴着墙前进,悄然隐藏在檐下的黑暗里。
哎,职业病,她无声地微笑。
走走停停,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如游鱼般飞速掠过。
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自在。
既是试探信王身边侍卫的能力,也是给一会儿脱身找感觉。
翻过最后一个墙头,她轻盈地落在谈煦的院内。
窗户开着,灯光亮堂堂如白昼,是看着让人心向往之的温暖。
谈煦就坐在窗前,托着腮,翻着书看。
他忽然听见一声轻咳,抬起头,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抱臂靠在窗外。
他知道是谁,因为她没有刻意掩盖女子的身体线条,但浑身就是利落倜傥的气派,十足的少年感,一看就让人觉着,是哪个武林世家、微服出行的小公子。
谈煦很惊讶,同时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换上招牌的笑容时都有点慌乱,“怎么这副打扮来见孤?”
“因为我要走了,来向你告别。”
谈煦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书页。
“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怎么算突然,你忘了吗,我那天就想辞行来着。”卫绮宁一歪头,“总待在这里,是找不到线索的。我想去天地各处看看。”
“我可以陪你啊!”
“你不用上班儿吗?”卫绮宁诧异道,“不是,你不用……管事的吗?你可是一国王爷,应该很忙吧!”
“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
“我真的很着急。”卫绮宁打断他的话,“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家,殿下你应该知道。”
“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我的家。”卫绮宁摇头。
她忽然撑在窗台上,探进来,凑近了,对他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殿下,不要演了。你分明不是喜欢我,也不是舍不得,只是还没从我身上挖到你需要的东西。”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笑容却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更像是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被她发现了,然后宽容地“啊是这样啊”的样子。
没想到是一记直球,谈煦慢慢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只是眼神有一点晦暗不明。
“府里的人对我态度的转变,殿下都是知道的吧?甚至,是殿下有意纵容的?”卫绮宁继续说,“那些所谓的缠着你的女子,都是这么来的吧?我差点也被温水煮青蛙了——或迷失于你的善意和温柔体贴;或贪恋众口攻讦、遭所有人孤立时只有你给予的暖。我都差点忘了,我本是要走的。”
卫绮宁顿了顿,叹了口气,“但殿下,我及时想起了,也想通了你的手段。我跟她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谈煦垂下眼睫,“是了,你没有救命之恩绑缚。”
卫绮宁哽了哽,咳了一声:“嗯。更重要的是,我想走就能走。殿下能抓住山林间的风吗?能留住天地间的雨吗?”
谈煦抬起一只手,他身后出现了两道黑影,是黑衣的暗卫。
卫绮宁神色不变,甚至打了声招呼:“嗨!同行。”
她依然扒拉在窗户上,“殿下,我似乎没有跟你说过,我在我的世界,其实是个杀手来着。”
她也抬起一只手,手掌翻转间,一根尖锐的冰棱抵在他胸口:“还是特殊的杀手。”
谈煦瞳孔微缩,但卫绮宁笑了笑,在暗卫冲上来之前松开了手,迅速向后退去。
冰棱砸在书桌上,瞬间化为齑粉。
黑暗中传来她缥缈的声音:“铃星火光,杀气穿云。殿下,近日务必小心血光之灾!”
谈煦大步走出房间,院子里跪着原本潜伏在外面四周的暗卫。
“属下无能。”
“当然无能,你们连她什么时候来的都没发现,还能留得住人?下去领罚。”
“是。”
谈煦在院中站了良久。
他忽然长舒一口气,自语道:“她本可以轻易杀了孤,但她没有……”
那边,卫绮宁摆脱了追踪的暗卫,趁着夜色翻过庆河城的城墙。
她一路径直往庆云山去。
夜晚的森林伸手不见五指,枝叶婆娑,像鬼影憧憧。
卫绮宁一点也不害怕,她听着溪水的欢鸣,轻巧地在林间穿行,来到五尺潭边。
比起白日,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被四周群山环挟的潭水愈显幽深可怖。
卫绮宁望向上方的瀑布。
在她的眼里,普通人看不到的是,那里的空间像被敲裂的防爆玻璃一般,隐隐闪着裂纹。但碎片之间,又有光华流转,慢慢修复扭曲与不和谐。
想来自己就是从这里穿来的。
卫绮宁没有尝试再从那里穿回去。
理论上可行,但《时空管理办法》里明确规定,不行。
受损的界壁再强行突破一次,自己九死一生也就算了,这个小世界恐怕会出问题的。
不过,书里写了另一种紧急预案……
她低头,看了看形如深渊的水潭,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潭水冻得刺骨,她却像鱼儿一样自在地游动,竟半点不受身上衣物的阻碍,也不用呼吸,就这么一直往下潜,往下潜。
潭底似乎闪动着一对幽光,有足球场的灯泡那么大。
她游近了,看到了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双死寂森然的眼睛,在默默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