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重逢 2 ...

  •   74

      宽宏的大厅里,立着形销骨立的伊西斯。
      他看起来憔悴极了,瘦骨嶙峋,面色苍白,身上的衣服鞋子也多是旧物,干净整洁,却磨损颇多。可他又是明显打扮过的,衣袍的每一处都整理得整整齐齐,长发精心梳成粗粗的发辫落在胸前,发尾还簪了朵雪白的小花。
      但这所有都只是为他的美丽锦上添花,哪怕他衣着朴素,可依旧无法遮掩他的光辉——原谅格洛乌斯用了“光辉”这个词,当他转身看向格洛乌斯时,格洛乌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无疑,这连星辰都会动摇的容貌,若真有哪颗星星能与他相提并论,那么也只有天上高悬的明月。
      格洛乌斯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被皮囊迷惑的人,但这回,他的目光停留在对面的人身上,无法自拔。好在格洛乌斯到底称得上清醒,下一刻,他无法控制地注意到了更多。
      那个人太瘦了。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身上的袍子看起来极不合身,那样式称得上典雅,却宽宽松松的,几乎盖住了他的手指——极富掩盖性,不是吗?若不是格洛乌斯眼神好,他大概真会错过伊西斯行动间一闪而过的疤痕。而像这样的遮掩并不止一处,比如伊西斯脖颈处宽大的皮质项圈,格洛乌斯敢说,那绝不是为了美观或是引诱,格洛乌斯甚至不用仔细观察,轻易便能看到边缘处那些足以称得上致命的创伤。
      但伊西斯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又或者说,有更值得期待的事蒙蔽了他的理智。至于是什么事,那简直一目了然:任何人看到伊西斯投射过来的眸光,都会立刻意识到他是怀着怎样的期待等待这场重逢。伊西斯本就如月般生辉,可这一刻,他眼中亮起的光芒让他更像坠落人间的神子。
      期待、喜悦、压抑已久的思念、忐忑不安的担忧……
      格洛乌斯不知道要怎样形容伊西斯的眼神,他的心神被这样的眼神紧攥着,好像自己也感到了那种烈火焚身的喜悦与痛楚。
      伊西斯飞奔过来,抱住了格洛乌斯。
      而格洛乌斯不知怎么的,甚至没想到推拒片刻。先前想好的试探被扔到万米高空,有什么深且重的东西拽住了格洛乌斯的手脚,让格洛乌斯心里生不起一点拒绝的念头,甚至他想,就是他了。又或者说,在格洛乌斯对上伊西斯眼神的一瞬间,格洛乌斯就明白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格洛乌斯恍惚地想。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陷入某种异常情绪的浪潮中,却意外地不愿脱出,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情,却原来那只不过是事不关己地淡漠。如今真正关乎己身的人来了,他便再也维持不住理智的假面,他任由自己被情绪掌控,仿佛已经成了对方的俘虏。
      淡淡的血腥气与药草的苦香纠结着缠绕在鼻尖,格洛乌斯以为自己会在伊西斯抱过来的瞬间想起些什么,脑中却是一片静默的空白。但与此同时,他心间的升起了另一种堪称奇妙的感觉:这才是圆满。
      是的,当伊西斯扑进他怀里的这一刻,格洛乌斯才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曾经的自己原本残缺。真正的圆满只在抱住伊西斯的这一刻,只有和伊西斯紧紧依偎在一起时,他那颗空荡无所依的心,才真正找到了栖身之处。
      格洛乌斯抱着伊西斯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抱过去的。格洛乌斯张了张口,直觉地想要喊出伊西斯的名字,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那个名字抵在他舌尖,却始终吐不出来。
      我忘了他了。直到此时,格洛乌斯才确凿无疑地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格洛乌斯本能地挖掘起自己的记忆,却始终一无所获。负罪感和没来由地焦虑一瞬间笼罩了他,直到伊西斯察觉不对地抬起头,格洛乌斯才不快地抿住了唇。
      “乌//尔?”
      伊西斯轻声问。他声音有些嘶哑,格洛乌斯的目光从他颈边轻轻滑过,又逃避似的抬起了头。
      “……你太瘦了。”格洛乌斯答非所问地说。
      伊西斯愣了愣,从格洛乌斯的回答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些许异样。但他向来不习惯怀疑格洛乌斯,只愣了愣,便很快做出了回答:“一些后遗症而已……”
      “什么后遗症?知道怎么治吗?”格洛乌斯迅速追问道,之前看到过的那片血淋淋的羽翼幻影般晃过他的眼前,格洛乌斯口气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抹不去的焦躁。他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伊西斯,也正因此,他清晰地看穿了伊西斯的抗拒和抵触。
      “这些都没什么的,”伊西斯含糊地说,很快把话题转向了他更感兴趣的部分,“你呢?你还好吗?这里我进不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比起关心自己,伊西斯明显更关心格洛乌斯过得好不好。
      他急急地问着格洛乌斯这段时间有没有伊西斯欺负,好像光鲜亮丽的格洛乌斯会比他过得更苦似的,他说他已经与白巫塔之主做了交易,这里的白巫师理应教导格洛乌斯所有他想学的知识,他告诉格洛乌斯,格洛乌斯是这里爵位最高的人,合该受到所有人的尊重和帮扶。
      “还缺不缺什么”、“他们答应过会好好教你 ”、“别怕他们””。
      明明伊西斯才是那个伤痕累累的人,他却习惯性地把格洛乌斯看作了那个更需要保护的人。明明一无所有的人是他,却还要拼了命地捧出一颗心。
      他说,他已经在国度边缘的黑暗之边安了家,每个月都能攒下一些资源,他知道白巫师学徒每个月都要上交一定的学术成果,他这里准备了一些阵法,也许格洛乌斯能用的到。格洛乌斯之前破碎的轻铠他也在修补了,下次见面时就能修好。还有他的住址,格洛乌斯需要的时候随时来找他,如果白巫塔规矩严密、不能联络也没关系,格洛乌斯可以让别人来传消息,他会为格洛乌斯准备好格洛乌斯需要的……
      “我能帮你”、“不要俭省”、“我一直在”。
      他一路说,格洛乌斯的心便一路下沉,偏他说的又快又急,格洛乌斯几乎插不上嘴。他们能够相见的时间本就不长,伊西斯像是要弥补拥抱用去的那些时间似的,不停顿地报着他能获取的材料,他那么热忱地说着,眼里亮起的光几乎让格洛乌斯无法抗拒。直到他从怀里取出个阵法单子,要展开来一项一项给格洛乌斯解释时,格洛乌斯才终于找到了打断的时机。
      格洛乌斯把那张单子按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回归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那你呢?你需要什么材料治‘病’?什么叫亏空,到底是哪里亏空?是骨头出了毛病,还是器官?具体什么表征,平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格洛乌斯不想要伊西斯的东西,他想要伊西斯的安康。
      恐怕任何一个并非铁石心肠的人都无法坦然地接受伊西斯的付出,对格洛乌斯来说,伊西斯说的所有事,都只更加重了他的愧疚与怒火。他听着伊西斯紧锣密鼓地一项项把给他带的东西一字排开,看着他把接下来要给他的东西一张单子一张单子地列好,心里只想问一句话——
      “你自己呢?”
      曾经的格洛乌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狗东西,才会让伊西斯病成这样、伤成这样,还要拼了命得去给他挣东西?
      看看伊西斯现在是什么样子吧,纵然努力掩藏,可格洛乌斯看得出他身上旧伤的痕迹。他的手腕细得格洛乌斯一手就能两只全都捉住,抱住格洛乌斯时,格洛乌斯放在他后背的指尖都摸得出他嶙峋的骨节。更别提那些放在明面上的东西,格洛乌斯用指尖挑了挑伊西斯脖子上皮质项圈,不意外地看见了下面狰狞扭曲的皮肤,那是一道焦黑的勒痕,让人一眼便看得出当初的危险。
      ——伊西斯已经献出了一切,格洛乌斯怎么能还从他身上索取?
      ——就算伊西斯真以为付出才能获取善意,他也付出的足够多了。明明已经到了这副田地,他为什么还不懂为自己牟利?
      那只血淋淋的断翼的幻影又一次出现在格洛乌斯眼前,格洛乌斯眸色愈深,心中说不清是后怕还是愤怒,他胸口闷闷的,像是沉了千斤的陨铁。
      不能再这样继续了,格洛乌斯打定了主意。他决心逼迫伊西斯停下疯狂地付出,首先便要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要再做了,别再去战斗。我不需要你的东西,我要你好好活着。”
      “你看看你自己,你伤得还不够重吗?”
      “这里的伤根本没好吧?”格洛乌斯掐着伊西斯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颈子。他克制着现在就好好给伊西斯检查一番的冲动,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更多冷意:“伤口都犯黑了,是不是化脓了?”
      伊西斯抿了抿唇,并不回应,他只伸出一只手,弥补似的掩住了那处伤,还不忘同时攥着着袖子,不让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去。下颌被格洛乌斯捏着,他逃不开格洛乌斯的注视,便不甘不愿地垂下了眼帘。
      “没事的,”伊西斯含糊地道,“过几天它就自己好了。”他只怪自己来之前没处理好,这才露了痕迹。
      格洛乌斯却只当伊西斯在说笑:“自己好了?你把自己当什么?”失忆了的格洛乌斯想也不想地嘲讽:“你以为自己属于什么吞星噬元的种族,再重的伤休息几天都能自愈?”
      伊西斯一怔,先前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他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起格洛乌斯,格洛乌斯却以为是自己说重了话。他张口便要道歉,可直觉又告诉他伊西斯绝不会轻易妥协。格洛乌斯咬咬牙,他打定主意要让伊西斯留下好好治伤,便生生忍住到了嘴边的道歉,继续冷言冷语地逼迫。
      好在这也不需要多么伪装,只要格洛乌斯多关注关注伊西斯的身体状况,他心中便自然而然地升起无法掩饰的怒火。
      “好,就算不说那个。”格洛乌斯深吸口气,伸出手在伊西斯身侧某处敲了敲,不意外地听到了金属隔着衣物传来的嗡鸣,“这是什么?魔偶支架?你脊椎出问题了?”
      见伊西斯扭着脸不说话,格洛乌斯更觉荒谬:“你连起身都困难,还要去战斗?”
      “还有阵法,修复……这些东西难道不消耗你的精神和体力吗?”
      格洛乌斯心口一阵阵地痛,伊西斯却仍是一副不声不吭的样子,气得格洛乌斯说不出话。冲动一时间掩盖了理智,格洛乌斯不顾伊西斯的反抗,抓过伊西斯的手,挽起了他的袖子。
      无疑猜测化成了现实,现实却远比猜测更加惨痛。
      那是一大片蔓延了伊西斯整条手臂的伤,蜿蜒地爬在伊西斯的肌肤上,扭曲丑陋,还露着鲜红的嫩肉。那样子比伊西斯遮遮掩掩的其他伤口更直观,也更可怖,看得格洛乌斯动作一滞,心口痛得喘不过气。
      格洛乌斯压着声音,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问句:“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就不知道痛吗?你就不怕死吗?你就哪怕没有一刻,可以为你自己想一想?”
      “如果你能够……你能够带着满身的病痛去拼、去杀、去获得那么多珍贵的、了不起的材料,你为什么不能把它们用在自己身上?修养也好、治疗也罢,哪怕只是给自己换一身更好的袍子,给自己多备一块火石,你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多花那么一点?”
      伊西斯低着头不说话,垂下的发丝遮掩了他的神情,格洛乌斯看不清。他只能感觉伊西斯正不断往外使劲想要抽回手,好像只要不被看到,这些伤口便不存在了。但格洛乌斯不这样认为,他死死攥着伊西斯的手,摊开来,硬是要他看。
      “这是什么?冻疮吗?”心脏处传来的剧痛让格洛乌斯说话都在抖,“一个阵法师的手,能够画出不差一毫曲线的、值得万金上供的手,怎么能粗糙成这样子?”
      你为什么不早来找我?格洛乌斯控制不住地想,我为什么不早去找你?
      “你一直在为我着想,可你呢?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这样卑鄙自私的人,怎么值得你付出这样的牺牲。为了能让我在这里安安心心地求学变强,你又付出了什么?
      ——白巫塔之主是拥有着一座巫师塔的三级白巫师,在重视知识传承与魔法延续的巫族,他的地位毫无疑问地高于一般的黑巫师。就算伊西斯来自那个传说中的斯莱特因,可格洛乌斯没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养尊处优、甚至是衣食无忧的迹象。相反,他伤痕累累,憔悴又瘦弱,他连自己都顾不上,又是怎么有能力和白巫塔的主人平等地签订契约?
      “你说你和白巫塔的主人签订了契约,”格洛乌斯问,“你被夺走了什么?”
      “除了那片羽翼,你还付出了什么?”
      回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这沉默持续得太久,以至于格洛乌斯忍不住伸出手轻触了伊西斯的脸颊。他忽然很怕自己会摸到伊西斯的泪水,但伊西斯没有哭泣。
      伊西斯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格洛乌斯其实没说错,在和格洛乌斯分别的这段日子里,伊西斯过得不那么好——不,或许不该用“不那么好”来形容,在分离的初期,在格洛乌斯被秘银剑心收治的那段时间,伊西斯简直糟透了。
      他心理身体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若不是得到了路过的好心人的帮助,他估计会无声无息地死在秘银剑心的藏身地外。但伊西斯的伤势注定了治疗过程不会有多么舒服,他被关在密室内被药液反复浸泡,充盈着整个空间的药液一次次没过他的口鼻。
      在溺水与清醒间,伊西斯反复轮回。那感觉足以让人疯狂,但真正让伊西斯崩溃的不是那个。
      是与格洛乌斯的分离。
      被关在密闭空间里被药液反复浸泡的过程中,伊西斯被离别一点一点变成了自己也不认得的样子。
      他几乎变成了只会流泪的废物。
      明明已经安排好了格洛乌斯的出路,明明知道暂时的别离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伊西斯只要一苏醒,就会拼了命地想去找格洛乌斯。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牺牲。稀缺的理智阻止不了他的奔赴,虚弱的身体也阻碍不了他前方百计地逃出去。
      可这都是无用的。
      格洛乌斯的治疗,伊西斯帮不上什么忙,那位秘银剑心也极讨厌治疗时有旁人旁观,哪怕是当时傻子般的伊西斯。好心人对伊西斯的逃跑也十分厌烦,他的好心只限于“斯莱特因”这个姓氏,更别提伊西斯在见到格洛乌斯的瞬间就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根本关注不到其他人或事。
      说到底,好心人要救的是斯莱特因的继承人,不是一个废物。他把伊西斯从濒死状态救回来,不是为了看他被身心的剧痛逼迫得动弹不得,只能蜷在格洛乌斯身边流泪的样子。
      逃出去了再被抓回去,抓回去了再逃出来,伊西斯都不知道这样的循环过了多少次,直到被狠狠骂了一通,又被逼着看完了格洛乌斯疗伤的全过程,伊西斯才终于浑浑噩噩地清醒过来。
      “清醒”。
      那算是清醒吗?
      伊西斯只是不逃了而已,本质仍如一滩被消耗完所有用处的烂泥,只会抓着格洛乌斯的铠甲碎片恍惚地发抖。
      显然,当伊西斯充分意识到了分别才是最好的选择时,支撑着他继续的力量也就消耗殆尽。而没了信念,虚弱至极的伊西斯便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但既然他不逃了,也就没人再管他了,毕竟好心人的耐心也是有尽头的,只要伊西斯乖乖就医,好心人便完成了“好心”的任务。
      直到白巫塔又提出了新的交易需求,伊西斯才又打起了精神。可那也好的有限,格洛乌斯不知道,能够这样流畅地与他交谈,伊西斯也事先演练了许久。他被关得太久了,在痛苦和失去中沉浸得太深,在所有哀求和流泪都无用过后,伊西斯无师自通地又回归了遇到格洛乌斯之前的状态,或者说,比那更糟。
      他不会再哭了,因为那么长时间里会吻去他泪水的人一直冷冰冰地闭着眼睛;他也很难为自己辩解,被长久囚禁在药池里的日子渐渐让他失去了本就不纯熟的交流能力。他甚至很难维持思绪的稳定,为了这次见面,他恳求好心人强行恢复了他的一些记忆,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残留着无意义的哀嚎与咿语。
      伊西斯不说话,是因为他暂时的失语了。纵使他明白格洛乌斯的指责纯然出于关爱,可那样强硬的态度还是勾起了伊西斯某些根深蒂固的噩梦,那些格洛乌斯想要活,却被他害死了的噩梦。那些梦里的格洛乌斯总是很愤怒,也很悲伤,他总是说,我是很想活的,可你为什么害死了我?
      伊西斯答不上来。
      他答不上来。
      乱七八糟的想法总是在伊西斯的脑海盘旋着,仅剩的清明拼命地冲伊西斯吼着”清醒过来“,可伊西斯光是让自己不要发抖就竭尽全力,根本构思不出什么像样的回应。他的身体也与他作对,无论怎样要求,干涩的喉咙里都挤不出一丝声响。
      为了让自己活下来,为了让自己能够再人模人样地站在格洛乌斯面前,伊西斯几乎用上了所有努力。
      逼迫着自己起身,告诉自己格洛乌斯还需要他,豁出命去战斗,然后挣得格洛乌斯也许能用得上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伊西斯靠着这样的方式维持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体面。他靠着这个要求自己继续前行,从那些噩梦中起身,重新去做那个对格洛乌斯有用的人。
      可现在,格洛乌斯说:“我不需要你用命去挣这些,我要你好好活着。”
      这果然是格洛乌斯会说的话,可伊西斯不明白,格洛乌斯要一个废物活着又有什么用?他要一个差点害死了他废物做什么呢?曾经的伊西斯是个不懂感情的怪物,可如今,他却连怪物都做不了了。
      如果不能做些有用的事,已经成为一个废物的伊西斯,还有什么资格再站在格洛乌斯的身边?
      伊西斯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
      他无比期待这次的重逢,他仔仔细细打理了自己,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他也不是没准备如何应对格洛乌斯的疑问,可他本打算把一切都推到自愈能力上。格洛乌斯应该知道他曾经自愈能力有多强的,这本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可为什么,这一次不行了呢?
      伊西斯昏昏沉沉地想。
      格洛乌斯还在努力说服他不要再去拼杀,伊西斯却在小心计数着他们剩余的相逢时间。
      伊西斯原以为自己能高高兴兴地完成这一次见面,但显然他搞砸了一切。格洛乌斯的话全然出于爱护,可他不知道,伊西斯已经好不了了。格洛乌斯终会知道伊西斯已经是个破了大洞的口袋,配不上他给予的半分善意,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纵是伊西斯知道他如今已经不能和曾经的自己比,却依旧为格洛乌斯的话感到了巨大的羞耻和痛楚。
      而伊西斯甚至分不出这痛楚出自何方,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我也不想的。
      伊西斯不是……他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他本来是想高高兴兴地、漂漂亮亮地去见他的乌///尔的。他本来是想昂首挺胸地告诉他的乌///尔他没事、他很有用、他还能继续战斗的。
      他没想这样。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重逢。
      不,别想了。现在还剩几分钟?要珍惜时间……对,要珍惜时间。
      伊西斯用了摇了摇头。他把手放到身后,隐蔽地掐了下还未好全的伤口,终于借着痛楚清醒了一些。他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努力回忆让封闭的喉管重新震动的方法,强迫自己去想新的理由,应对格洛乌斯的关心。
      可这些理由在格洛乌斯下一次开口时被击得粉碎。
      “和我一起,或者我跟你一起。”格洛乌斯说。白巫塔是衣食无忧的富贵窝,可他说起离开好像没有一点犹豫:“还是我跟你走吧,白巫塔对黑巫师极为排斥,你在这里,总有我关注不到的时候。你住在黑暗之边是吗?我陪你一起,你不要再去打猎了,先把身体养好再说,我也有些积蓄,先用我……”
      “不。”伊西斯说。
      他神情一片空白,吐出的字也扭曲得听不出语调。他呆呆地看着格洛乌斯,好像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格洛乌斯就要放弃现有的一切。
      格洛乌斯停下了话,皱起眉看向伊西斯:“为什么不?”
      伊西斯呆呆地看着他,也想问他:为什么要放弃?
      格洛乌斯,你是想活的啊,你是想要变强的啊。你曾受锥心之痛,每天都想着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如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好不容易有了变强的渠道,你又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伊西斯,又是因为伊西斯吗?
      格洛乌斯还被伊西斯害得不够吗?
      “不。”伊西斯又重复了一遍,他执拗地看着格洛乌斯,艰难却清晰地,磕磕绊绊地重复着“不离开”。
      伊西斯的异常已经很明显了,他紧紧抓着格洛乌斯,急切地劝说,可这些话断断续续的、几乎连不成字句。
      “你、想……强。你的、不能、我……”
      伊西斯大概自己都没发觉到,他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指尖也轻轻发着抖。他以为自己用力握住了格洛乌斯的手,连指尖都开始泛白,可格洛乌斯只从他手上察觉到了极微弱的力量。他的眼神也是涣散的,汗水坠在长长的眼睫上,像是一滴晶莹的泪。
      到了这个时候,格洛乌斯就是傻子也该察觉不对了。
      后悔在格洛乌斯心中沸腾,可格洛乌斯根本没有沉浸其中的时间。格洛乌斯胡乱地应着他,打横将他抱起,将他平放在一旁的沙发上。同时,格洛乌斯唇齿开合,轻柔的咒语声溢出口中,随之现出的是金沙般的人影,那人影位置与格洛乌斯重合,却俯下身,更深地……吻了伊西斯。
      ——这是格洛乌斯尚在开发中的预知型法术,能够显示出为了达成目标最优的行动方案。虽然代价有些大,但伊西斯的情况眼见的差,与其在伊西斯身上动作,还是格洛乌斯行动更保险。
      唇齿相碰的瞬间,金色的光点瞬间溃散。格洛乌斯也因此知道该如何才能稳住伊西斯的情况。因失忆的缘故,今天应算得上是他第一次见伊西斯,格洛乌斯本以为自己会对这样亲密的行为心生抗拒,但事实上,他甚至没用一瞬去考虑,立刻便低下了头。
      伊西斯的唇冰凉又柔软,格洛乌斯只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继续深入。
      因怕伊西斯窒息,这个吻没有持续太久。格洛乌斯卷着伊西斯的舌头轻咬了一下,而后便退了出来,转而在他脸上留下密密的吻。他安抚地轻抚伊西斯的脊背,轻声哼着记忆里不知名的歌。伊西斯被他拥在怀里,额头挨着胸膛,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先说话的是伊西斯。
      靠在他怀里,清醒过来的伊西斯先说了“对不起”。
      格洛乌斯一窒,道歉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没能第一时间说出来。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学徒长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他说:“到时间了。”
      十分钟,就如此短暂。
      格洛乌斯还皱着眉,伊西斯却轻轻推了推格洛乌斯,从格洛乌斯怀里站起了身。
      他的手仍在发抖,却很坚定地拒绝了格洛乌斯的帮助。他理理头发和衣着,自己撑着扶手站稳了。
      伊西斯转过身,垂着眼睛,疲倦地开了口:“抱歉,我失态了。”
      “不,是我……”
      “但请给我点时间,”伊西斯打断了格洛乌斯,他的口气是格洛乌斯从未听过的坚定,“我会向你证明,我很有用,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是你的同伴,不是你的负累。你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你留在这里,我留在那里,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说着,伊西斯低下头,竟对格洛乌斯微微俯了俯身。
      格洛乌斯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唰”得站起身,不敢相信刚刚伊西斯做了什么。格洛乌斯慌乱至极,见伊西斯转身欲走,下意识便抓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对我躬身?
      是啊,为什么?
      转身欲走的伊西斯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格洛乌斯,神情是让格洛乌斯恐慌的平静。
      “你能唤一声我的名字吗?”伊西斯说。
      格洛乌斯张了张口,恍然无言。
      于是伊西斯眼底最后的光也熄灭了,他自嘲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嘲讽自己的愚蠢。
      可饶是这样,伊西斯却依然说: “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
      “只是,下次可别忘啦。 ”伊西斯轻声说,“伊西斯,我叫伊西斯·斯莱特因。”
      这样说着,伊西斯从格洛乌斯手中抽出手,推开门,离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8K5的更新!
    最近比较忙,可能回复不及时,但亲亲们的回复我都会看的,是我更新的最大动力,谢谢亲亲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