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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逃离 17 ...


  •   59

      格洛乌斯刚从灵魂之室出来,便发现了失去了呼吸的伊西斯。
      伊西斯紧闭着眼,脸上泛着死亡的青灰。他安静地靠着巨大的石柱,垂着头,长发流水般淌下。长睫合拢,薄唇轻抿,眼下是淡淡的乌青,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宽大衣袖里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
      没有呼吸,也听不见心跳,格洛乌斯握着伊西斯的手试图拉他起来,伊西斯却只是无力地倒在格洛乌斯怀里,格洛乌斯急切地呼唤伊西斯的名字,伊西斯却依然毫无声息。他冷冰冰地贴着格洛乌斯,苍白的面容显得憔悴又无力,任凭格洛乌斯怎样动作,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
      格洛乌斯要怎样描述自己在那一刻的感受。
      他心脏骤停,浑身发冷,他拼命说服自己:也许伊西斯只是沉浸在法则中,不小心跌入了死亡之海。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只要等一等,伊西斯就会自己醒来。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很快,伊西斯就会重新睁开那双清澈的眼眸,用格洛乌斯最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就像以前一样,就像伊西斯每一次失去呼吸后的那样,伊西斯会醒来,他一定会醒来。
      格洛乌斯亲吻着伊西斯,拥抱着伊西斯,拼命这么说服自己,仿佛只有这么想才不至于立刻崩溃。他等待着,呼唤着,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靠在伊西斯身边强自微笑,小丑似的扯着嘴唇,他不停歇地说一些没意义的话,全心期待着下一刻伊西斯便会重新睁开眼睛。
      可是,没有。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格洛乌斯握着伊西斯的手,只能感觉伊西斯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他想让伊西斯更舒服地坐在他怀里,可伊西斯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难以屈折。
      “尸僵”。
      这是尸僵。
      在伊西斯死后的第四个小时,他的身体逐渐僵硬。
      格洛乌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难道要等到伊西斯开始腐烂了才能接受现实?
      要救他,格洛乌斯要救他。
      格洛乌斯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起之前的回生果还剩四颗,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取来,可他刚刚冲出殿门,那昏昧的雾气便立刻将来路吞没。格洛乌斯霎时意识到,如果他真的离开了,他就不可能再回来,灵魂之室只有在死亡主祭司的带领下才能进入,他没办法独自一人前往。
      格洛乌斯顶着死亡之雾的侵蚀往回冲。
      没有了死亡祭司的安抚,这些雾气变得极富攻击性。格洛乌斯曾亲眼见过这些雾气将伊西斯的敌人腐蚀得溃烂流血,如今,这伤害一般无二地出现在了格洛乌斯身上。身上的轻铠以极快地速度磨损脱落,格洛乌斯露出的双手和脸颊被擦掉一层皮似的渗出鲜血,呼吸时喉管都在生痛,吞咽时满嘴都是浓郁的血腥。
      格洛乌斯很快变得鲜血淋漓,却还是挣扎地往回冲。
      格洛乌斯甚至没想过自己其实可以就这样离开。
      哪怕此刻离开才是生路,哪怕进去了就会和伊西斯一起死在空荡荡的殿中。
      他怎么能让伊西斯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那里。
      格洛乌斯满身是血地回到了伊西斯的身边。
      雾气堵塞了入口,又逐渐向殿内蔓延。趁着雾气还没将一切淹没,格洛乌斯跪在伊西斯身边,用长剑割破手腕。他在地上画下一个又一个血祭法阵,献上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寿命,希望能将自己的生机转移给伊西斯,用自己的命换伊西斯的命。
      但他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伊西斯已经死了,阵法的另一端已经不存在能够接受献祭的人。血祭固然是最简单最易成功的法子,可若是血祭的另一端是死路,那么无论如何也无法获得成功。
      格洛乌斯当然知道失败的原因,他却不愿接受;格洛乌斯应该停下这无用的行动,他却想也不想地继续。像是理解不了伊西斯已经死去的现实似的,他一遍遍尝试着血祭。这是他唯一知晓的方法,他便一直做、一直做,直做到昏昧的雾气吞噬了一切,他再也看不清阵图的模样。
      一次又一次划开伤口,一次又一次尝试不同的阵图。
      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被失败宣告伊西斯的死亡。
      不断地画着没有用的阵法,不断地喊着不会被回应的名字。
      手指磨得见了骨茬,眼睛被雾气腐蚀得流泪。
      格洛乌斯不间断地呼唤着伊西斯的名字,哪怕嗓音嘶哑也没有一刻停下。纵然鲜血已将地面染透,纵然绝望已经汹涌地灌进他的身体。
      这一刻,格洛乌斯什么都不想了。不去想那些责任,不去想那些牵绊,他抱着他已经没有呼吸的恋人,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与他一同奔赴死亡,格洛乌斯竟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这很正常,不是吗?格洛乌斯早该知道的,他从来不是什么冷静自持的人,他的感性远远超出理智。他做事很少出自利益的驱使,而是源自他内心的渴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西斯就已经占据了他的心,如今他的心死了,那么他自然也该同他的心一同死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断蔓延着的雾气终于吞没了格洛乌斯和他怀里的伊西斯。浸在那昏昧的雾气里,格洛乌斯的神情却格外平静。他把头挨在伊西斯肩上,低喃着伊西斯的名字。他闭着眼,等待着最后的终结。
      但他不知道,正因为他不懈地呼唤,和那些被认为是失败的血祭,在不知名的、唯有法则流淌的深渊里,有什么在慢慢聚拢。
      那是伊西斯的灵魂。
      在很深很深、无有一点光源的黑暗中,伊西斯的意识一点点重聚。
      死一般的寂静环绕着伊西斯,刚刚苏醒的伊西斯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像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雾气,浑浑噩噩地飘在原地,思维凝滞,内心空荡,生不起一丝灵动的情绪。死亡冻结了他全部思想,他空荡荡地呆在那里,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记不得,只模糊地知道下方是一片平静无垠的黑水,却生不起一丝探究的欲望。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伊西斯刚刚苏醒的意识又会很快消弭,但随着时间流逝,一点异样逐渐扩大。
      寂静与黑暗本是此处的主宰,这里安静得不存一点生机。它好像会永远这么安静下去,直到一点黯淡的光芒忽然从伊西斯身上格格不入地升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点微弱的声响,纵然那声音极低极弱,总是刚一出现就很快被吞没,可它还是吸引了伊西斯全部心神——如果伊西斯还有“注意力”这种东西的话。
      那是格洛乌斯的呼唤,它通过灵魂间的联系传递,轻轻响在了伊西斯的耳边。
      伊西斯本能地聆听着这声音。
      这是一个名字吗?他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在喊我吗?
      ……“我”?
      在意识到自我的那一刻,伊西斯做出了低头的动作。而随着他的行动,朦胧的雾气涌动起来,它们汇聚成了伊西斯的身体,将他塑造成他印象最深的样子。黑色的祭司袍松松地挂在身上,伊西斯重新有了手、有了脚、有了五官和躯干。他也终于看到了那呼唤来自何方——一点微光正镶嵌在他心脏正中,如有生命般不断震动。
      每一次震动便是一声呼唤,哪怕得不到一丝回应,那声音依旧从未停歇。
      毫无疑问的,这是不容置疑的牵绊。就仿佛有人正牢牢拽住了捆系着伊西斯的绳子,哪怕伊西斯已深陷深渊,也不放弃地一下下拉拽。至死方休,至死也不休。他全身心地呼唤着伊西斯,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伊西斯拉回人间。
      这是在喊我吗?伊西斯茫然地想。
      伊西斯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心口,更加努力地去听。可那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伊西斯不得不越发专注,就在他将将听清的那一瞬,破水而出的感觉忽然传来,伊西斯一个激灵,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他是真的“醒”了。
      高耸的石柱,象牙色的石砖,黄昏似的雾气笼罩着每一寸空气,而紧挨着伊西斯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轻微的呼唤便是从他口中传出的,伊西斯费力地侧过脸,对上了一双盛满了绝望的眼。
      在对上伊西斯眼睛的那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猛地直起了身。他颤抖着嘴唇,呆呆地看着伊西斯,他战栗着伸出一只流血的手,去摸伊西斯的脉搏。然后他顿住了,眼里忽然涌出了泪,他紧紧抱住伊西斯,又骤然松开。他嘴巴不断开合说着什么,泪水从那双湛蓝的眼中涌出,又淌过他被雾气腐蚀得渗血的脸。淡红的血水从他下巴上滴落,浸入伊西斯鸦羽似的发,他胸膛起伏,好像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他嘴唇翕动着,发出一声声嘶哑又急促的呼唤。
      伊西斯却没能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看到格洛乌斯的这一刻,痛苦攥住了伊西斯的心。
      死亡夺走了伊西斯很多东西,刚刚挣脱死亡的伊西斯像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他认不出此刻抱着他的人就是他的爱人,更理解不了“泪水”是什么,可一看到那双流泪的眼,伊西斯空荡荡的胸膛深处就传来阵阵难言的痛楚,就仿佛他正为那人的痛苦而痛苦,就仿佛他深深地与那人连接在一起,只要看到他,就想为他抹除所有忧伤。
      哪怕此刻的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受不清,哪怕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哪怕他根本想不起身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是谁,可只要看到他如此痛楚绝望的样子,伊西斯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做些什么。
      伊西斯本能地想要止住那人的痛楚。
      伊西斯竭力伸出了自己的手。
      这实在很不容易,仅这个动作就让伊西斯气喘吁吁。他像个被橡胶一层层裹住的人,知觉迟钝,控制混乱。他几乎把能尝试的方向都尝试了个遍,才终于让该动的地方动了起来。而直到这个时候,伊西斯才意识到他是被身边的人抱着的,他的手臂被禁锢在那人怀里,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挣脱出来。
      而他的手刚举到一半就被捧住了。
      伊西斯其实是想要摸摸流泪那人湿漉漉的脸的,可那人却捧住了他的手。他捧着伊西斯的手,很慢很慢地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他把脸埋在伊西斯的手上,以至于伊西斯看不清他的神色。自醒来就极为迟钝的感官更也接收不到手上的触感,可伊西斯看得清,带着血色的泪水正从他们接触的地方滴落,打湿了伊西斯漆黑的袍角。
      伊西斯想:他很痛苦。
      他又想:我能做些什么?
      伊西斯努力地思考,他在空荡荡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翻找,终于在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堪称庞大的记忆。无数光影在伊西斯心中掠过,伊西斯却无暇细思,他无师自通地回忆起了整理记忆的方法,在一众记忆中准确地找到了能用的那一种。
      就这个了。伊西斯想。
      伊西斯行动力极强地展开了行动。他非常吃力地动了动手,终于将自己的手从紧握着他的格洛乌斯的手中拿开。他将格洛乌斯的手摊开,不出意料地在上面发现了累累的伤痕。纵横交错的伤痕方便了伊西斯接下来的行动,伊西斯的眉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他的心也像被什么抓了一把,泛起阵阵难言的酸痛。
      伊西斯皱着眉看了那人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这么耽搁下去了。
      伊西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手,放到了自己腿上。他左手轻轻按着格洛乌斯的手腕,生怕弄痛了格洛乌斯。右手却举了起来,放在了嘴边。
      伊西斯用力咬了下去。
      鲜血溢了出来,湿哒哒地弄脏了伊西斯的脸。他没轻没重地下嘴去咬,见血了便满意地换个方向。他不知道咬多深才合适,只好像个小动物似的,咬完这边咬那边,争取多咬几下,让伤口更大一些。
      说实话,这本来就很不容易了,对面的人还要来捣乱。真该感谢 “咬”这个行为本身比“左躲”“右闪”简单得多,不然伊西斯的行动估计还没开始就要被结束。他严肃地瞪了对面好几眼才勉强压住对方的动作,终于在对方按捺不住前在手上咬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伊西斯摊开格洛乌斯的手,把自己的伤口和他的贴在了一处。两个人的血液混在一起流下来,其中伊西斯的竟还要多过格洛乌斯的。
      他按着记忆中的方法转移痛楚,直到真的有什么被转移了过来。
      伊西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额头上闪着细密的汗珠,嘴唇仍是苍白得无有血色。面上洇开的血迹为他添上说不出的艳色,可当他抬起头看向格洛乌斯时,眼中竟全是纯然的喜悦。
      伊西斯期待又担忧地看着格洛乌斯:“还痛吗?”
      初时这声音含糊又磕绊,下一句就流畅多了。伊西斯的声音也从嘶哑逐渐变得清澈,他好像全然注意不到自己有多糟糕似的,用自己汗湿的脸轻轻蹭了蹭格洛乌斯满是泪痕的脸,温柔又怜惜地问他:“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还痛吗?”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格洛乌斯睁大了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伊西斯,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伊西斯刚开始用力啃咬自己的手时,格洛乌斯还以为那是疗伤的必需,直到伊西斯拿走了他的痛楚,他才终于明白这伤是为了谁。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几近失去的恐惧蒙蔽了他的理智,在伊西斯醒来的这段时间,格洛乌斯其实一直在大喊大叫着“你终于醒了”“你吓坏我了”一类的话。他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恐惧与由恐惧而生的愤怒,他不受控制地嘶声喊着伊西斯的名字,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忘记了伊西斯累累的伤痕。
      他分明满心都是“自己”,可伊西斯眼中却只有他。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自己已经伤重濒死、伤重致死,明明几个简单的动作就累得喘息不已,甚至控制不住地咳嗽,吐出带着碎肉的鲜血,可一看到格洛乌斯的伤、格洛乌斯的泪,就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不知道为自己疗伤,不知道为自己哭泣,刚刚从死亡中醒来,便立刻为格洛乌斯的痛楚伤害自己。哪怕他才刚刚为格洛乌斯死过一次,可纵是死了,从死亡深处爬出来,却还是艰难地捧出一颗心。
      遮蔽一切的喜悦终于从格洛乌斯身上剥离,格洛乌斯像挨了记重锤似的,真正清醒过来。
      格洛乌斯的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他之前不断开合说着什么的唇闭上了,发着抖。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伊西斯,泪水雨打般接连不断地往下淌。
      该怎样形容格洛乌斯此刻的表情?
      那是连此刻混混沌沌的伊西斯都觉得可怜的程度。
      伊西斯因此呆住了。
      他又茫然,又慌乱。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伸出自己空闲的手,想拭去格洛乌斯不断落下的眼泪,但格洛乌斯低下头,躲开了。
      极度的痛苦催生出极度的愤怒,格洛乌斯恨伊西斯的“不爱自己”,更恨自己的“太过自爱”。他为自己的自私愤怒,更为伊西斯不知节制的付出气恨。当格洛乌斯再次抬头时,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忿怒。
      格洛乌斯厉声道:“给我醒来!”
      “伊西斯,给我醒来!”
      下一刻,他挣脱了伊西斯按着他的手,用力按住了伊西斯的肩。他一手托在伊西斯脑后,自己深深地吻了上去。血腥味在彼此的口中交融,格洛乌斯几乎是凶狠地亲吻着伊西斯。他一次又一次地亲吻伊西斯,只允许他在吻与吻的间隙最低限度地喘息。
      伊西斯被亲得呜咽起来,手却下意识抓紧了格洛乌斯的衣摆。他在不间断地吻中几乎要昏过去,却总是被格洛乌斯不轻不重地咬着舌尖唤醒。伊西斯茫然又委屈,泪水打湿了他的眼睫,他眼里带着不自觉的哀求之意,格洛乌斯却绝不放过。
      直到伊西斯终于懂得回应,直到伊西斯终于想起一切。
      格洛乌斯搂着伊西斯,两个人都在激烈的吻中气喘吁吁。
      伊西斯紧攥着格洛乌斯的衣襟,格洛乌斯也紧紧地搂着伊西斯,好像不这样,他就无法止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伊西斯凌乱的呼吸打在格洛乌斯颈侧,而格洛乌斯紧拥着他,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肉,恨不得自己这副皮囊能成为他的铠与盾,替他挡下世间一切伤害。
      可惜的是,因爱而生的痛苦逼得格洛乌斯崩溃,伊西斯却无法共情这份痛苦。他与生俱来的理智屏障依旧牢牢地矗立在那里,不会因为自己几次死亡便被轻易打破。
      他头晕眼花地靠在格洛乌斯怀里,只模模糊糊发觉格洛乌斯好像生气了。
      伊西斯的身体依旧虚弱,他休息了一会才有力气发问:“出什么事了?”
      记忆终于回笼,伊西斯只记得自己靠着柱子小睡了一会,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把下巴放在格洛乌斯肩上,近乎茫然地环视着大有不同的周遭一切:格洛乌斯身上遍布血痕,手腕手心都是长剑割出的血痕,他自己身边有数个层层叠叠的小型血祭法阵,眼前还有正徐徐退去的昏昧雾气。
      伊西斯简直怀疑自己一个不查睡过了好几天时光。
      他抬头看看正一言不发抱着他的格洛乌斯,看着他脸上湿漉漉的泪痕,不知他为何流泪。伊西斯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出了昏睡前便想好的话。
      伊西斯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早该道歉的。爱琳的事是我没做好,我应该一回来就去找你的……我、我回来的时候很累,没有力气,就先休息了。是我不好,我太懒了,对不起,是我害死了爱琳……”
      伊西斯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格外低弱,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格洛乌斯沉默的侧颜,小声道: “刚刚也是,真的很抱歉。我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很迟钝、很笨。我犯了好多错误,我刚刚不该睡着的……”
      他忐忑地问:“是出什么事了么?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他这样不安,格洛乌斯却因为他的不安剧痛。伊西斯感觉不到自己痛楚,格洛乌斯却千倍百倍地替他尝到了痛楚的滋味。伊西斯不知道不平,格洛乌斯却为他不平,伊西斯不知道委屈,格洛乌斯却为他委屈。
      他每一句道歉,都像往格洛乌斯心中捅了把刀子,他愧疚的眼神,正如烧红了的铁钎,搅得格洛乌斯五脏俱碎,痛不欲生。
      伊西斯到底哪里有错?
      他为了格洛乌斯的私愿遍体鳞伤,他为了格洛乌斯的安全伤痕累累。他昏死在神殿中,几次三番濒临死地,这难道是他的错?
      —— “睡着”?
      伊西斯哪里是睡着了。
      没有人比格洛乌斯更清楚伊西斯刚刚经历的到底是昏睡还是死亡。
      但哪怕神明在此,大概也只会对格洛乌斯说:你早该知道的。
      这么些天以来,伊西斯一直承受着怎样残酷的折磨,格洛乌斯分明清清楚楚。在格洛乌斯同意伊西斯作为挡箭牌的那一刻,他就应该知晓伊西斯很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结局。他深深知道那些祭司的凶残歹毒,却还是把伊西斯送上了他们的案台。
      为了救人?
      哈,为了救人。
      他天真地希望伊西斯能够承受这所有的伤痕,他幻想着可以在不可挽回之事发生前挽回一切。他期望一切能像童话故事那样有个美满的结局,但现实并不是童话。
      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你没有做到”。
      伊西斯死了。
      这是伊西斯的错吗?
      是格洛乌斯太天真了,是他为了自己的私欲导致了伊西斯的死亡。他操纵着伊西斯的感情,他利用伊西斯的爱让他不求回报地付出。伊西斯不知道付出应有限度,可格洛乌斯应当知道。既然格洛乌斯当初坐视了伊西斯挡在他前面,如今就该领受坐视的惩罚。
      是格洛乌斯害死了伊西斯。
      他害死了伊西斯。
      可现在,伊西斯竟然还要向格洛乌斯道歉,说他没做好,说他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多么、多么的可笑啊。
      多么、多么的可鄙啊。
      格洛乌斯闭了闭眼,静了一会才回答。
      “你没做错什么,”格洛乌斯嘶声道,“是敌人……是辉光祭司那个渣滓心怀恶意,是她的恶毒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是他们太坏了,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
      “而且,你不是睡着了,你是……”格洛乌斯顿了顿才说得下去,“……死了。”
      “死”这个字像根生锈的钢针,只是吐出便让格洛乌斯痛得发抖。他轻吸了口气才稳住自己发颤的声音,竭力平静地重复:“伊西斯,你死了。”
      伊西斯愣愣地看着他,被他流露出的痛苦震撼。
      他迟疑地看着格洛乌斯,有些迷茫地反驳: “可如果真的死了,我就不会再醒了。”
      腰间的力度顿时加大,伊西斯感到自己被更紧地扣住。伊西斯因此明白了格洛乌斯流泪的原因,他抿了抿唇,更决心为格洛乌斯解释清楚:“死亡是一场单向旅程,是一切的终结,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回来。我可能只是不小心沉入了法则之海,所以才……”
      “那就是死。”格洛乌斯打断,“我很清楚。”
      伊西斯想要通过否认死亡而让格洛乌斯宽心,格洛乌斯却希望通过认清死亡让伊西斯知道害怕。他压着胸中爆炸似的痛苦,努力解释:“呼吸停了,心跳也没有了,你的身体在逐渐僵硬……就连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你没看到吗?这些雾气正在慢慢消退。在你……你死去的那段时间里,这里也在逐渐隐没。”
      伊西斯蹙着眉,依旧试图说服格洛乌斯:“这不是第一次,我以前也有好几次这样,不是吗?修筑净水池的时候,还有你第一次受伤之后……也许领悟死亡法则就是这样的,好几次了,这也许只是个老毛病。”
      “这只说明那几次你都死了!”格洛乌斯大吼。
      伊西斯依旧平静,他却已然失态。压抑不住的绝望在他心中汹涌地燃烧,烧得他五脏俱焚,恐惧如同燃料在他血管里流淌,让他心火不息。伊西斯越是说死亡该是什么样子,格洛乌斯就越是后怕,伊西斯越是说这曾多次发生,格洛乌斯就越能体会他差点失去了什么。
      只要想一想他曾多少次失去伊西斯,格洛乌斯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战栗;只要想一想伊西斯曾多少次若无其事地从死亡中起身,格洛乌斯就难以遏制汹涌的痛楚。伊西斯没有被格洛乌斯说服,格洛乌斯却因伊西斯的话语颤抖,只要想一想伊西斯到底多少次在痛苦中死去,他就根本无法冷静地交谈。
      “别装傻了,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什么是死亡,难道你不清楚吗?“格洛乌斯绝望地道。
      伊西斯却摇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的,反正我一直都在生死间徘徊。”他低着头小声抗议,“而且我的伤差不多都好了,我没有理由……”
      格洛乌斯大叫一声,打断了伊西斯。伊西斯之前凄厉的惨叫还回荡在他耳边,他不明白伊西斯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这没什么关系。若是格洛乌斯问他,他是不是还要说这其实根本不疼?他总是如此认真地维护着格洛乌斯的心情,那他自己的呢?他就不知道痛吗?他就不知道怕吗?
      他为什么就不知道痛!他为什么就不知道怕!
      嘶哑的吼声从格洛乌斯胸膛中迸发出来,格洛乌斯胸膛起伏,眼眶发红,像是一头濒临绝境的野兽,他收紧了搂着伊西斯的手臂,几乎在质问他:“好了?哪里好了!你为什么会死,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吗?你难道真的不清楚吗?”
      他如此失态,以至于伊西斯忐忑地移开了视线。格洛乌斯也知道自己正没有道理地发脾气,也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死死压着声音,以至于那声音竟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脱了,”格洛乌斯深吸一口气,哑声命令,“把衣服脱了。”
      伊西斯却又一次地摇头。
      他抗拒地躲闪着格洛乌斯的目光,低声拒绝:“不行,我身上……”
      “我让你脱了!!!”格洛乌斯控制不住地怒吼。
      伊西斯被他吼得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格洛乌斯,格洛乌斯却斗兽般红着眼看他。他们对视了一会格洛乌斯才恍悟过来,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他急促地喘息着,好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格洛乌斯涨红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他语无伦次地道着歉,不敢去看伊西斯受伤的眼神,“我不该……我不该……”
      他试图用手挡住自己的脸,手腕却被伊西斯轻轻拉了拉。
      格洛乌斯咬着牙,强作无事地抬起了头。伊西斯却没有像他想象地那样生气,而是静静看着格洛乌斯,像以前那样安静地顺从了他的命令。他在格洛乌斯面前解开了衣襟,袒露了他想隐藏的一切。宽大的祭司袍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褪下,轻轻挂在了手肘上。
      一切不带任何遮掩地展现在格洛乌斯面前,伊西斯抿着唇,侧过了脸。
      格洛乌斯看到了伊西斯一直掩藏着的东西。
      烧伤一样的痕迹遍布在伊西斯露出的身体,胸膛、手臂,凡是祭司袍能够掩盖的部分都满是畸形扭曲的形状。它们像是被岩浆淌过的地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时过分展开,有时又堆积着皱缩在一起,惨白与粉红交错着出现,绘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图景。
      太丑陋了,太恐怖了。
      这是伊西斯最不愿让格洛乌斯看到的景象,这是他最不想在格洛乌斯记忆里留下的自己。
      他垂着眼,声音很轻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这太丑了……这只是过渡阶段,会像以前那样长好的……”
      可格洛乌斯已经听不到了。
      眼前这样的景象,是格洛乌斯至深的噩梦里也未曾出现的绝望。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却不敢。他看到了伊西斯腰上和肩上的大片青紫,那是被他情急之下掐按出的痕迹。他想象着当时祭坛上伊西斯的感受,连喘息都觉痛楚。
      他不敢想象这会有多痛,他不知道伊西斯现在是不是还在痛。
      当伊西斯被逼着承受净水冲刷时,他该有多绝望?他是不是也曾在昏厥的边缘绝望地呼唤格洛乌斯的名字,向神明祈求格洛乌斯的救援?
      格洛乌斯却为了所谓的解药转身离去。
      他把他濒死的爱人抛弃在敌人手中,他将那凄厉的惨叫弃之不顾。
      这是格洛乌斯犯下的罪。
      格洛乌斯已经害死了爱琳,他还要害死伊西斯吗?
      不,不对。
      他已经害死过伊西斯了,不止一次的。
      泪水从格洛乌斯眼眶中涌出,格洛乌斯甚至不知道自己流的是泪还是血。灼烧般的痛楚仿佛也出现在了他身上,他的手悬在伊西斯肌肤上方,想要碰触却迟迟不敢落下。
      但下一瞬,伊西斯主动抱住了格洛乌斯。
      他□□的臂膀拥着格洛乌斯,微凉的肌肤和格洛乌斯紧贴。格洛乌斯被他紧紧地抱着,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止住。格洛乌斯发抖的手终于落在伊西斯背上,而后慢慢贴住。他一句又一句地说着“对不起”,泪水一滴滴打在伊西斯□□的背上。
      而伊西斯轻拍着他的后背,平静而又温和地安抚:“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伊西斯捧着格洛乌斯伤痕累累的脸,耐心地啄吻他的嘴唇。他温柔地看着格洛乌斯,眼神中有着安抚一切的力量。他如此伤痕累累,却依然有着超越一切的美。
      格洛乌斯把脸埋在他颈窝,终于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受伤的是伊西斯,格洛乌斯却好像比他更加痛苦。多少想象都比不上亲眼见证的这一刻,巨大的痛苦冲刷过格洛乌斯的心房。在这一刻,他宁愿伊西斯给他的不是宽恕、不是温柔,他宁愿伊西斯狠狠剜出他的心脏,再狠狠地践踏。
      可他又知道,伊西斯是如此地爱着他,以至于到了此刻,他心中仍会卑鄙地因此生出喜悦。
      格洛乌斯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他哭了许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为自己的行为羞耻,却还记得执着地追问:“真的会好么?不用再受伤吧?”
      伊西斯仔细地为他拭去眼泪,同样笃定地回答:“会的,会好的。”
      见他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伊西斯亲亲他的脸颊,小声问:“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格洛乌斯拥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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