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野尾》朴西子

63、第 63 章

　　周一的深夜，内透灯彻夜通明的写字楼内仍旧是热火朝天的气氛。

　　“天，快十二点了。”
　　A组的小姚一脸衰相。
　　他晚上原本约了打游戏，大半个工会的人下同一个超大型副本，之前在新服务器里研究攻略大半个月，就为了今晚能引领众人大杀四方，指望着拿本服的首杀奖励——
　　现在好了。
　　game over。
　　别说首杀。
　　连个尾气都快吸不到了。
　　他一脸看破红尘地保持着看两眼电脑屏幕，又看眼群聊消息里工会成员对自己的排队嘲讽，半死不活地坐了一晚上，活是没什么好干，走也不敢走，一来房租好贵，二来电费要付。
　　一想到活着就要这么装模作样混一辈子，他就难过：“你们估摸着还要多久才……”

　　“收工！”
　　就在这个时候，钉钉收到了一条群消息，程向南在电脑右侧匆匆扫了一眼，发信人姓赵，内容复制千篇一律，总结下来就四个字，可以过关。
　　程向南终于“啪”地一声拍案而起，长舒一口气，心想这姓赵的小子终于要睡觉了。
　　就在十分钟前，他交上去的已经是第三份报价案了。

　　办公室闻声，顿时一片欢呼雀跃。众人活像习惯了被压榨的空气，这会儿一经逃脱，立马就欢天喜地，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往外边散。
　　小姚破罐破摔，左右赶不上下本了，当即把群一关，有恩报恩，对程向南说：“饿不饿，一会儿去撸点串？”
　　“你们去吧，我克制的，年过三十就不能再像你们一样想吃就吃了。”
　　程向南笑了笑，跟飞快离场的同事们挨个告别。
　　自己则没有急着走，而是坐在工位上，耐心十足地把软件逐一关掉，待在电脑前安静地等系统彻底关机。

　　蓝光盈盈地洒在他的脸上。
　　这使得他一半的线条隐在暗里，眼神冷淡，因此格外地像个变态，另一半则暴露在光下，一整天的无效工作所带来的疲倦在此刻显露无疑，又因为没空休息，脸上隐约可现的皮脂分泌物让他看起来远远没有平常帅气。

　　可是也无所谓了。
　　程向南揉了揉鼻梁，高挺的弧度在此刻成为了一种负担。
　　他按理应该是愤怒的，于情则无需像他那些有家有室，张嘴需要吃饭的同事一样对此顾忌，习惯了忍气吞声，而程向南不知道是的确对这些感到无所谓，还是干脆就已经失去了情绪的起伏。
　　他只觉得这一天过得荒唐。
　　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反正早点回去，晚点回去，都差不多，在哪里看电子产品不是看？

　　程向南在收拾完东西，乘电梯下楼时，眼里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心里却忽然升起一个想法——
　　也许是时候养一只猫了。
　　不用出门遛，只需要一盆猫砂，一盘水，一些猫粮和他能够供给的一点陪伴。
　　同时他也不会觉得“回家”两个字是那样孤单。

　　程向南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养一只猫，他甚至在脑子里认认真真地想到了猫爬架要买什么样子的，猫掉毛了用什么整理掉，易碎的餐盘和茶杯应该重新转移到哪个位置……托办公室在大楼二十七楼的福，程向南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一条条明列细细想完，直到电梯门的打开将他唤醒。
　　程向南在訇然倾洒的厅廊亮光中顿了一瞬。
　　他眯一下眼，却没再停顿，而是很快迈步出去，转眼跳到零点零分的手机显示屏，宣告着这一天的结束。

　　前台小姐听见电梯开启又合上的声音，已经不知第几次条件反射性地露出职业微笑，侧头笑道：“晚上好。”
　　她标准化的笑容在看清来人后稍微变了一点。
　　——准确来说，是在看清来人身后的人忽然抬起的脑袋之后。

　　-

　　陶玉几乎快等了他一整个半天了。
　　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现在。
　　换个不加班的良心单位，一整个的工作日都该结束了。
　　不过陶玉性格一向沉稳，等不着人，他也不急，不知道能不能等着人，他心里也不算很虚。哪怕是戚姐给他结的工资比预想当中要少，而从苏南到北川的机票，又比他最早看的时候要贵，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就像很多个这样的日夜之前，当他整理好心情回到家，却发现害他心情不佳的人已然消失不见那样。
　　……这些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就都不要紧。
　　陶玉不是那种很有福气，很可以计较这些小事的人，他从来不会当自己有那个命。
　　实际上他在那几天的不告而别里已经很好地整理好了自己。
　　所以面对程向南的不告而别，陶路行的不发一言，陶玉全都接受良好，他感觉自己并没有为此难过，可事实是当他终于在路的尽头看到一脸不善的淡然的程向南的那一刻。
　　他宛如一只应激的猫，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倘若陶路行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是陶玉很典型的一个自我保护的防御动作。仿佛人和人之间，只要隔开足够距离，哪怕四目相对，也不会对彼此造成任何影响或者伤害。
　　可这其实是错误的，不正确的。
　　任何一个心理成长正常的成年人都有义务尽快摒弃这种认知的行为方式。

　　但倘若再去问随意一个心理医生，人们就会知道，年龄的成年从来不代表心理的成年。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人，那当中有不少的一部分，都半永久地停留在过去的某一瞬。
　　然后他们就像被动失去了成长的能力，就那么永永远远地停留在那里。
　　拒绝成长，抗拒影响。
　　然后一天一天，从此就那么老去。

　　譬如这一刻，当程向南一边低头回着钉钉消息，一边就要走出写字楼外，同时从兜里摸出一根烟，预备着出门点上。
　　出于人类的本能和直觉，他忽然察觉到身后某一处，有一道目光正直白到令人有些不愉快地死死盯住他。
　　程向南有点困惑，又有点无所谓地扭头看去——

　　从骤然变得僵硬的躯体来看，他应当是一眼就认出了陶玉。

　　可就像专门来找他的陶玉，却在终于等到他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样，同样，程向南也只是怔愣地站在原地，仿佛灵魂顷刻间被抽离，又如同有道陌生但来势汹汹的力量支撑起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抗拒去细想是什么支撑起他做出接下去的每个反应。
　　他只看着陶玉。

　　程向南就那么看着他。

　　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过去相伴的这一年时间，所有缘由，所有一切，只因为他们都太孤单，于是善良的人同情心总要泛滥。
　　然而泛滥成灾的同情能够跨过自顾不暇的两年，支持着一场会面吗？

　　面对这蓄谋已久的重逢，陶玉十分谨慎。他到底做了较为充足的准备，等自动感应门开启又合上，便已经安静地与照应他一整天的前台小姐礼貌告别，又推着下意识将香烟塞回裤缝里的程向南走出门外。
　　接着，他抬头看着程向南，好像在发呆，也好像在思考重逢后的第一句，他该说点什么，才不显得话语臃肿，冒犯，又或者突兀。
　　陶玉这两年着实长了些个子。
　　虽然仍旧离程向南差了一截，但好歹抬抬手臂，轻易就摸了摸程向南的脸。
　　程向南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好像冷漠，又好像只是捡回了他本该拥有的，他理应对此习以为常。

　　陶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傻乐。
　　他乐完，就高兴。
　　自顾自地高兴了一会儿之后。
　　陶玉安静地说：“看到我，你……是、是不是，不高兴呀。”

　　“没有。”
　　程向南语气平淡，似乎还没有从工作的氛围里跳脱出来，也可能是他以为自己还在脑海里跟想象中已经感情颇深的假想猫在对话，态度冷淡是正常的，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虽然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此不得不再次迫切地补充解释道。
　　“没有不高兴。”程向南说，“我只是有点儿……意外。”
　　“意外，能，看到我？”
　　陶玉又问。
　　程向南摇头，这一次他的回答不再那么简略：“不是。我确实有点意外，但不是意外看到你……其实主要，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其实我都没敢想能再看到你。”

　　这么多的“其实”，其实是在替臃肿而又语意重复的话语主人说明他的真实心绪。慌乱，情切，那些在应付疲麻日常与工作当中慢慢养出的平静无波顿时成了反复颠簸。
　　程向南的表情也好，心绪也好，远没有陶玉展示出的云淡风轻，意味成熟。
　　陶玉的表现实在太好。
　　好到一切只道是寻常。
　　……寻常到仿佛他们没有分开这些年。

　　于是程向南也如同是被这气氛所感染，因而变得谨慎起来。他没有喝酒，但也因为工作疲倦，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没有选择开车，而是叫了代驾，把车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