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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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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苏南以后,所有的烦恼与焦躁往往只与过去相连着,切不断,斩不开,千条万缕地联系在一起,丢不掉。
程向南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要拿一根烟,可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状态,深吸了口气,终于如他所愿的那样平静下来。
“要,说了吗?”
陶玉在飞快扭回脑袋之后,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简直像极了欲盖弥彰。
他显然对此感到失落。
失误接二连三,这不是陶玉的风格,他的手指无法自控地松了下来,再也夹不住炖到软烂的牛肉,陶玉只好在安静地凝视浮有一层诱人油荤的餐盘过后,静了两秒开口,方式怯懦却不失直接。
“嗯。”他这样直接,于是程向南也随意地回答。
只是这份随意里不可避免地,带有几分内收的紧张,一切平静都只是看似平常,程向南霎时之间便凝在陶玉面上的视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前任嘛,我都挺久没见了,看你好像认识,难免敏感点,还以为你接过他的电话。”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是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
包括要不要结束对话。
还是说坦诚相待就要坦诚到底,连男带女,都要一并解释完毕。
但是这种停顿落在陶玉耳里,就是一种欲言又止的不满,他在责怪,怪陶玉随便接了他的电话,却又不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被隐瞒的真相,陶玉下意识地理所当然开始解释。
可这样一来。
两人开口的时间难免撞上。
程向南有点难为情地蹭下鼻尖,错开眼道歉:“……刚才反应大了点,不好意思啊。”
而被道歉的人正忙着解释。
陶玉:“没、没接……”
只是听到了。
然而还等不急小结巴急切地把话慢吞说完,程向南没忍住就笑了。
——就像老话说的,没有人能真正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确切来说是在别人眼里自己长什么样。
陶玉其实不知道自己一控制不住地急躁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就会像猫似的瞪得更圆。
仿佛在对外展露凶相。
其实从物理特征而言,这种样貌,客观攻击性不强,好在主观杀伤力一流,程向南被他这么盯着看,心情竟然奇异地得到了释缓,甚至兀自好了起来。
他顿时莫名其妙地想开了,斟酌个屁,停顿完毕。
“没所谓,接没接都无所谓。”
程向南耸了耸肩,挺理所当然地说:“前男友的电话,我自己都不想接,就怕你接了跟我似的心情不好,那多牵连。”
这话说得其实很怪。
先不说前任是他前……男友,是个男的,这本身是个重点。
严格来说,这是程向南第一次在陶玉面前承认自己的性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纠结的点都不应该是心情好坏——就说前任是他的,男的女的都是他程向南的。
陶玉听了最多震惊好奇一下子。
再没素质也就是嫌他取向奇怪。
……怎么到了程向南这里,就成了陶玉有可能会“跟他似的心情不好”?
这好没道理。
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可能性。
但是陶玉仍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忍不住的摸不着头脑,只好没事找事地伸手挪了下面前的盘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小声回答程向南的关心:“没,我、我挺好的……啊?”
那行呗。
程向南挑了下眉,搬开椅子坐在陶玉身边,特意隔开了一个身位,离得不远不近:“挺好就算了,不介意就行。我一开始没说,是怕你不能接受——主要也是没必要。”
确实没必要,非亲非故,只是暂住。
没必要把底细全部搬出来说。
况且说句实在的,如果程向南真的进门第一句就是自我介绍“hello我是gay”,陶玉反倒会觉得这人实在奇怪,脑子有病。
——那样一来,就算是十几只宝珀挂在胸口,陶玉也不会放心请人进来。
就像程向南这会儿扯着嘴角笑说的那句一样:“我也没这个兴趣。”
“没、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就有,点意外,原、原来你,是同……性恋啊。”陶玉犹豫了下,绞尽脑汁倒腾出了个东西夸,“那你还,还挺潮的。”
对于程向南的印象,倒不会因为这点不同变出任何出入。
挺潮的。
对很多事都有种“随便你吧我就这样了”的随性。
——还挺酷的。
陶玉夸得干脆,生硬但不失一视同仁的干脆,于是程向南不忍心让他的一番好意坠地,硬是憋住了那声“那你要不要夸夸我”,却还是没忍住贫了句:“是吗?其实它不潮的时候我就是了。”
陶玉一顿:“那你还、还挺那什么……领先,的。”
这下程向南是真憋不住了。
“是啊。”他笑笑,抬手比了个耶,“领先潮流快二十年。”
程向南笑着把耶比到了陶玉脑门前。
陶玉认真地注视了他两秒,见程向南没有别的意思,脸上挂着的是发自内心的笑,他当然也不是不觉得眼下的情况怪乐的,只不过早前顾及程向南守护隐私失败的事实,不敢承认自己知道,也不敢泄露真实的情绪。
可现在,既然连程向南自己都不在意了。
于是陶玉心里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马上就笑眯眯地说:“好,好厉害的。”
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事儿,小结巴总是能三两下收拾好破破烂烂的情绪,卷巴卷巴揉起来,搓成团,便甩甩手,转过身,见着人了照旧是那成天乐乐呵呵的没心肺表情。
爱夸人,不习惯被注视,可他心是好的,挨了多少委屈他都不说,只要他在乎的人能开心,那他也就能跟着一起开心。
不管原因。
其实对于这个小孩儿的评价,程向南从来没怎么变过。
打从第一眼起到现在。
可是这一会儿,程向南安静地看着餐桌旁的陶玉,那个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身边、吃着他炖了一下午,直至炖到入口软烂的炖牛肉的陶玉,程向南的内心竟然悄然浮现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
他想现在就是他最向往的那一个时刻,一个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他和陶玉的世界。
这里恬淡温馨,安然无恙。
没有愧疚,没有责任,连目光都充盈着全无期待的温和。
陶玉是那样的好养活,会用一如既往笑眯眯的鼓励,为他所有的幼稚和实际一戳就破的强大买单。
程向南不在乎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软弱到了一个层次,只能在比他小了那么多的陶玉身上得到一种意满志得的踟躇,并且这是一种人人都能做到的降维打击,否则他不会那么避讳跟陶路行的会面。他甚至不在乎在被出柜的这一刻,他在以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来静静地审视陶玉。
哪怕他心知肚明这种目光由他放在陶玉身上是绝对的错误。
……
他终于很郑重地承认。
程向南相当软弱,对陶玉极度依赖,即使他有千万种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包括在陶玉之前,从来没有人用这样鼓励而不含任何期待的目光看过自己,可这一刻程向南的自尊做不到让他为自己找任何看似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借口。
他想。
哪怕喂陶玉就是在喂猫。
以后每一天的每一餐,他都得拿喂楼下那两条蠢狗的盆装。
既然今晚一整锅的炖牛肉他能吃下三条就算胜利。
那么或许一整个的程向南,他能全须全尾地捡回来,能够真心接纳程向南敢于袒露在他面前的这一半,程向南就算赢了。
“其实我知道我这个情况的年纪,是算早的,挺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跟别的男生不太一样。”程向南忽然仰躺枕在椅背上,懒懒地说,“不过当时胆子小嘛,也确实是没必要到处瞎嚷嚷,有不少人还是忌讳这个的,没必要给自己找事儿受,我那时候也没喜欢谁,干脆就谁也没讲,就是放学路上,偶然瞥见橱窗,看见只兔子玩偶,就叫老金……就是司机,停下。”
“你,想买,它?”
“嗯。”
陶玉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程向南会告诉他。
“其实就是这事儿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冲击的,我没敢讲,心里憋着,憋太久了就容易乱想,觉着这不正常……那我这人是不是也不正常?就得跟女孩儿似的,喜欢个娃娃玩偶化妆什么的才算‘正常’。”
程向南现在说起来,自己也想笑。
他漾在屋内暖光里的喉咙颤了两下,是被过去逗的,程向南把胳膊盖在眼皮上,声音带笑地说:“当然,这是错的。不过那会儿就是钻牛角尖,想不开,莫名其妙就很想要那个玩偶,想要就买了,结果买回来了两三天就受不了自己整天抱个娃娃的样子,很快给丢一边。”
很快就给丢一边。
这是即便程向南再怎么仔细体贴,也很难察觉到的傲慢——就像他在讲述过去的丑事时,不会联想到那个时候的陶玉,可能刚刚才适应聋了一只耳朵,失去母亲的日子,在姑母和哥哥的庇护下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毕竟这来源于生活和阶层的差距。
可陶玉是这样明白知足常乐的人,程向南鲜少肯提及过去,那么每一次的主动揭露,陶玉总能听得那样满足。
其实陶玉隐约察觉程向南今天的状态不算寻常,但不知道具体原因,只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这个人他留不住。
程向南根本不属于这间小屋。
所以这一刻陶玉听罢,静了片刻,忽然在话题即将揭过的时候,突兀问起程向南小时候很快就失去兴趣的那只兔子玩偶,他问他那只玩偶后来呢?
是送人了。
还是放在储藏室里堆灰了?
——但这显然是生活差距带给他们处理旧物的又一种模式差异。
程向南带着笑。
用一种在他自认舒适且安全的情况下,回忆过去时惯有的那种平静且温柔的嗓音说:“哦,我扔掉了。”
这个回答对于陶玉而言说不上太吃惊——
恍然之中甚至有点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啊。”陶玉低下头,用筷子夹了一块炖牛肉,细口慢咽地嚼着,“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