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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四、黑夜王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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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夜庭矗立于诸城国之上。自群星之主升入天际,已过去了八千年,期间朝代更迭,城国兴灭,茹丹一直没有改换过纪元。夜庭是“升星之年”唯一完好存续至今的见证者,在第八千个年头,她的血系早已开枝散叶,而她仍坚如磐石。那时人们把夜庭和她的后裔称为暗血茹丹,纯粹、真正、高贵的茹丹,同大君的七十亿个真名一样繁盛;人人都认为夜庭将永世长存,谁也不在乎她是否正在老去。
那时夜庭确实有目共睹地变得老迈了。但老迈往往更能为母亲的智慧和尊权增添光彩。事实上,人们更希望她维系着古老而不朽,不像混杂苏佞血统的深月茹丹,变成某个青春焕发的怪物。夜庭曾有一段时期与过去、现在都迥然不同,那是“哲后”阿尔瀚娜妃主当政的四十年间,无所事事的智者们靸着凉鞋把城国挂在舌尖上,几百种言辞用各成体系的逻辑占领街道,雄辩的喧哗高于戏剧,戏剧的吵闹高于祭司走过地面的脚步声。角斗场填平一半变成剧院,剧院又用来宣布发现和朗读诗歌,人们——应该说女人——以观点为棋盘,把论辩当做黑白对垒的游戏。那个时代遗失了神殿和王权,城国是由这些言辞、观点和论辩来统治的,图书馆与广场才是它的地基。所幸,那个像畸形的第三条手臂似的生长在夜庭上的时代很快消散,逝去至今的时间远远长于它持续的时间。夜庭拾回她老而弥坚的雍容,在更实用的地方吸纳才识与谦卑。只有闲暇之余,那些黑碧玄石砌成的老旧剧院里,无所事事的辞令仍继续着游戏,权当那个时代的回声。
“命运?”戴花冠的诗人擦亮石板,大声念道。一阵敷衍的唏嘘。这是游戏内容:随意擦拭剧院的铭文板,灰尘里露出哪个词,就拿它当命题。但“命运”这词太陈俗了,被先贤嚼过一遍遍,早已索然无味。于是有人提议,轮流说一句关于命运的谚语或古训,谁说的道理最众所周知、让人无从置喙,换言之最是公认的废话,就判谁得胜。那位诗人率先来,“命运改换,”她信手指着头顶弯月,“犹如月之盈亏。”
席间传出会心的笑声。一位用插梳固定端庄发髻的学者环顾众人,她上了些岁数,话头接得缓慢。“命运秉性刚正,很少有人受宠。”
笑声渐渐小了。谁也说不准是那学者神情过于严肃,还是这话本身。只有坐在后排侧边的一个年轻女人还笑着。她颧骨很高,下颌偏方,眉毛浓而尖刻,笑容与其说是种表情,不如说是挂在她陡峭棱角上的一片碎布,由某个坠崖者留下。
她将脸颊支在手腕上。
“恕我不能完全赞同您,女士。命运对傻子和无赖总是宽厚的。”
“只有你对他们宽厚,艾莉希卓。”有人说。“你比大君还偏心,把他们编进写的戏里,教他们像鹦鹉一样辩论,洋洋自得,尽显丑态。”嬉闹又回到人群中央,调侃在交头接耳间流窜。艾莉希卓直起腰,找准了诘问的缝隙,正想对答,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那是双松垮的凉鞋,软木底随性敲打地板,如同将熟未坠的果实不胜微风的声音。
“打扰了。”不速之客说,“咱们这是在消遣,对吗?”
她不像有意迟到,只是偶然凑上这场聚会的热闹罢了。但人们望着她的眼神,就好似她在剧院最边远的一排已等待良久,现在才开口出声。
艾莉希卓站了起来。
“法尔德丽叶。”戴花冠的诗人点头,“是啊,‘欢悦夫人’当然不会错过,我们是在消遣。”
“那么各位不介意我加入吧?”
凉鞋的后跟系带被她踩在脚底,悠闲而惫懒。气氛十分微妙,一些人离席而去。众所周知,被夜庭著名的法尔德丽叶缠上,不光要扫掉一整天的兴致,多半还得搭进一整天工夫。何况她虽然也配得上这种集会,却与氛围格格不入:那位诗人是洛克珊公主的执帽官,上了年纪的学者正是候任税务大臣,余下名流智士在王廷大多都有一官半职,艾莉希卓不屑于仕途,但她的戏剧与雄辩也颇受显贵们欢迎。法尔德丽叶只是个穷讲师,为谋生甚至做过仆妇,有几个家境不错的学生是这高雅圈子勉强能正眼瞧她的原因。听她说话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倒也很少真的撇下脸来拒绝。
“命运引领幸者,”法尔德丽叶说,“逼迫不幸者。”
大笑如锯木般响起,人群中顿时撒满欢快的木屑。毫无疑问,就像真的站到戏台上来的傻子或无赖,这话取悦了她们。好几个施厚粉的女人拼命抓住执扇,遮挡快要裂开的妆容。“被命运引领的当然是幸者,被逼迫的当然是不幸者。这不是翻来覆去的蠢话吗?”
“您笑了。这是否意味着我赢了今晚的游戏?”
四处都是嘘声,还没走开的人也陆续离去。会场转眼散得干净。那位主持的诗人摘下花冠,轻蔑地抛过来。“拿着您的战利品吧,夫人。至少没人比您更精谙废话的学问了。”
法尔德丽叶微笑。“因为迄今为止我领悟最深的知识,就是我的愚笨啊。”
直到台前只剩下月光,她还在那伫立了好一会儿。最后离场的是艾莉希卓,长久站在原处,用矜傲又颇具玩味的眼神端详这一夜的胜者。法尔德丽叶只是微笑。她捡起花冠,轻轻掸去灰尘,戴在自己细腻如云的卷发上。
她们叫她欢悦夫人。她喜欢笑,也能让人发笑。
尽管后一种笑在别人那里,往往带了点如坐针毡的酸楚与尴尬——她乐此不疲。每天,起得足够早的夜庭人看见她穿过薄雾,到黑光塔对面的大图书馆去,凉鞋靸着,像健谈的舌头在上下颚间发出响声。只有“哲后”阿尔瀚娜时代无所事事的智者们喜欢那样穿鞋。她和一切东西交谈。和路上的行人或沙土交谈,和无花果树上的鸟儿交谈,和一条即将下锅的鱼交谈,和蚊虫与牛虻交谈,和某位愿意走下车辇的公主交谈,和运河上的疯妇交谈,和男人交谈,和奴隶交谈。她也一样和急于摆脱她的人交谈,要命的是,她如此温和友善,以至于粗暴打断谈话有失自尊,而顺着她的话敷衍下去,自尊到最后只会体无完肤。极少数人从这些谈话里幸存下来。他们成了她的学生。
她唯独不和祭司交谈。
仿佛穿错在白昼里的一个个夜晚,祭司走过人群,那时所有的声息都将静止,夜庭屏住呼吸倾听她们脚步。人群像冻结的水,等她们的波纹掠过,消失无踪,冰川才开始重新流动。祭司服务于大妃和城国。她们不干涉任何职责以外的、日常微小的事物,在她们身后(只要是身后),一条狗撞翻了摊贩的推车,两个孩子逞狠斗勇,拿不到报酬的苦工骂骂咧咧用草叉揍了工头,随即被士兵拽走,这些嘈杂都无法搅动她们脚下的寂静。寂静是大君的神域,一如黑夜降临。
茹丹,尤其是夜庭,赖以庇护的寂静。
每天晨光乍现,大君暂时离开他的人民,一列列黑袍镶银色滚边的祭司也会离开黑光塔——诸城国最雄壮的神殿,到城中各处去。另一些昨夜漫步城国的祭司将回归塔中。这两拨人中间隔着四分之一个时辰,正如黑光塔与大图书馆中间隔着四十孔桥和运河。法尔德丽叶每天就趁这个间隙过桥,比水钟还准点。只有这片刻能避开祭司的行列。她的鞋又慢又响,万一撞上了只能停下来等队伍过去,以免发出打破寂静的声音。
但这天出了点小意外。昨晚赢来的花冠太脆弱了。走不多远,各种嫣红粉白就掉得稀碎,她不得不在祭司踏过它们之前一瓣瓣捡起来。这一耽搁,黑夜便如无声的鸟群忽闪飞过,许久才露出昼日。
这天她过桥花了平时三倍时间。大图书馆门前早已熙熙攘攘,多半是取道涌向集市,或堵在广场祷告。等她好不容易穿越人潮走到讲学厅,只见百无聊赖的学生玩起自己的游戏,模仿得煞有介事。一个澄金色眼睛的少女蒙住别人的眼,让后者在刻写板上点划。“骄傲。”她明灿灿的眸子转动着,“就像夫人常说的那样——你们谁能举出和‘骄傲’意思最贴近的词呀?”
“啊,我的小贝娅丝,”法尔德丽叶忍俊不禁,然后学生们才听见鞋子的响声,“我没那么说过。没有哪两个词语是贴近的。就算看起来比赠送无花果的情侣还亲昵,让它们互相指代的暧昧也仅仅维持一瞬间。不过这是你订的规则,你语言的城国,这一瞬间我们都是客人。拉米?你想说什么?”
角落里的驼背男孩努力直了直身。他是杂货店主的儿子,与兵役无缘,闲时常来听讲座。“荣誉。”他咬着嘴唇。
法尔德丽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许多人认为骄傲源于荣誉,但不是每个人——也不必是每个人。”她郑重地从怀捧的那堆花瓣里拈出一小枚,放在拉米手中。“还有别的回答吗?”
“罪恶。”一位不苟言笑的女孩做了个合十礼,“骄傲是诸多劣迹当中最严重、害人最深的罪恶。”法尔德丽叶给她一朵完整的白色素馨花。有人说“权柄”“胜利”和“疆土”,它们是骄傲这驾马车的三个车轮;有人说“狮子”,她旁边的学生说“鳄龟”,因为骄傲在夜庭口音的土语里听起来就像“鳄龟”,引发一阵笑声。法尔德丽叶不对这些答案作任何评价,只一瓣瓣地将花朵发给她们,橙花,茉莉,分药花,散沫花,杂色的亚麻花,有的学生仅得到一片草叶。最后轮到金眼睛的贝娅丝,“烈火,”她胸有成竹地说,“骄傲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人们要么只记住它的万丈光明,要么只记住灰烬。”法尔德丽叶笑了,将和少女瞳仁一样绚烂的金莲花贴在她额头上。
“慕雅德!” 贝娅丝突然喊,“快!就等你呢。”
那个颀长的戎装身影疾步走来,却安静得像一阵穿过书页的风。学生们恍然回头,似乎才发觉这人的缺席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十九岁的慕雅德·莎赫拉札,近卫百夫长,法尔德丽叶最广为人知的弟子,仿佛能自然融入任何场合,全身铠甲走在图书馆里绝然不显突兀。他朝老师微微欠身,并无多余的礼节,优美又恰如其分。
“你和我都迟到了,”法尔德丽叶柔声说,“大概是同样的原因。”
“我们值完夜就往这边赶,只是被祭司耽搁了些时间。”
他说“我们”的时候大家都望向门口。一个看身姿差不多年轻的男人抱着双手倚在门边上。光线越过他身体进来,将他分为两半,面容没入阴影,轮廓的弧线与甲胄袒露在光中,令人联想起刀锋。
法尔德丽叶感到某根蓬松的发丝抖了一下,为那刀锋所震颤。
“那是谁?”有学生问,“你的随从吗?”
“朋友。”慕雅德温和地更正。朋友这个称谓在他谈吐间就好像是张比金海更宽厚的毯子,朴素而舒适,拥有细沙般的针脚。“我们时常聊起您,夫人。我想带他一起听您讲学。”
“大家刚刚正讨论呢。”贝娅丝侧着头,“‘骄傲’——慕雅德,你怎么看?”她促狭得明目张胆,宛如已预判了回答,“你说起‘骄傲’首先想到的另一个词是什么?”
慕雅德微笑了。
“愚昧。”他说。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骄傲不是一种道德,也不是一种邪恶。是愚昧。”
“愚昧就是邪恶。”贝娅丝说。
“如果你把愚昧等同于邪恶,”慕雅德说,“那么意味着承认智慧即正义了。这才是骄傲,贝娅丝,对吗?”
“哎,夫人!”贝娅丝嗔怪似的叫道,“这就是您修辞学的精髓么?”周围群起哄笑。法尔德丽叶注视着跟随自己最久的学生,轻轻摘下那只剩草茎的花冠,戴在他头上。
“我能回答吗?”
与慕雅德同行的青年突然问。
他逆着光。鱼鳞铠甲绽发出与讲学厅格格不入的,泉水在烈日下的波纹。只有很少几个理由让战士(慕雅德除外)出现在图书馆看起来是正常的,这人显然不属于其中一种。任何能被命名之物都不像他的同类。他是条孤峭的平行直线,对融入与侵略都毫无兴趣,尽管锋芒毕露,却也不存在咄咄逼人的凶险。
“当然,”法尔德丽叶伸手,“请。”
青年走上前来。他的脸刚离开阴翳,就有人“啊”了一声。那是张总让人想继续逗留下去的脸,矛盾的是再多看第二眼,便会被它的锋利与炽热拒绝。
法尔德丽叶看着他。
回答是个完全不着边际的词。
“寂静。”陌生人说,“所有事物的敌人、命运和结局都是寂静。骄傲是它们之中最喧哗的。因此当它死去的时候,寂静也是最大的。”
仿佛一支不知迷失在哪儿的钥匙偶遇了它的门孔,她蓦然听见某个声音,从他的词语中来,从喧哗的尸骨中来,从寂静中来,从逝去的、不再有人步履其后的时代中来。那是另一双凉鞋松垮拖拉着的声音。但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靴子是铁做的,和大理石一样冷硬,撞击地面正如铿锵的交战。
“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叫苏霎。”慕雅德介绍。
“是吗?”法尔德丽叶自语道。学生间交换着不太礼貌的眼神。“霎”是尘土的意思。凭真名而不朽的黑夜之子便是用这个词称呼外族,白昼之神的后裔,叫他们“霎丹”——尘之子。可他确实是茹丹人,没哪个茹丹人愿意给自己儿女起这么卑微的名字。她暗暗反省自己的唐突,尴尬的是一时间还难以补救。
“我现在没有合适的礼物馈赠你了。很抱歉……我会找到的。”
“没关系。”苏霎说,“我并不是您的学生。”
他们开始上课。慕雅德用目光邀请苏霎坐到席间,这位旁听者却仅仅站在空旷的后排,散漫而沉默,就像树荫里一块刺眼的耀斑,当讲学的气氛渐渐高涨,便鲜少有人再留意。一切如常进行,临近黄昏时也如常散去。贝娅丝最后打量了苏霎好几眼,热烈中甚至有些许挑逗,当苏霎也看着她时,她又噗嗤一笑,像只轻飘飘的云雀似的飞走了。
“夫人。”
讲学厅只剩下三个人时,慕雅德唤道。
“想学更多?”法尔德丽叶揶揄,“回家吧,否则你姨妈又该为不知谁送的无花果头疼了。”
“是呀,”慕雅德轻声说,“我是有更多要学。今天晚上想和您借用一下这地方,”他望向同伴,“我们想在这练习摔跤。”
“在讲学厅摔跤?”法尔德丽叶笑了。有点滑稽,不过还不足以惊讶。她猜到慕雅德带朋友过来不单单是听课这一个缘由。
“下个月在内城最大的竞技场有比赛,我认识许多人都摩拳擦掌很久了。”这件事并非新闻,老早就进了小姐贵妇乃至学者们茶闲的话题。女人有女人的游戏,男人也有男人的。对于男人加入她们文质彬彬的游戏,女人总是不以为然,而当男人袒露出肌肉如野兽般博弈,女人们却往往抱着莫大的兴趣,呼亲唤友,趋之若鹜——但还是有例外。“您知道,我姨妈瞧不起摔跤,觉得赤着身子角力是奴隶取悦女主人的伎俩。男人的光荣只应该在战场上。”
“为什么不回军营练习呢?”
“那里多得是竞争对手,”苏霎插道,“慕雅德拿嫉妒他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吧?”
“这不是在想办法么?”慕雅德微笑,“如果随便找哪处荒郊野地,回家只要闻气味,连狗都明白我们干什么去了。所以待会还得借用图书馆的水房。”
他心思极其周密。这是法尔德丽叶欣赏他的原因之一。讲学厅晚上空着,因为平日作讨论使用,是座单独的建筑,远离书库,不会惊扰到旁人。这儿有宽敞的平台,有阶梯坐位,倒是和竞技场颇为相似。“你朋友也要比赛吗?”
“我?”苏霎说,“我不能参加。这会让那些家伙蒙羞。”
“苏霎特别厉害,”慕雅德补充,“有他在,结果就太枯燥乏味了。”
他们都笑起来。
“我不会让你俩单独留下。”法尔德丽叶说,“这不合规则。但是,假如我延长了讲学时间,让你们自由地去学习用身体辩论,那就连规则自己也没什么意见了。”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今晚就在这吧。我和你们一道离开。”
夜深得像座陵寝。她知道,那是大君已经降临。
她们叫她欢悦夫人。她的后半个名字,德丽叶,意思是欢欣喜悦。但首先,它要屈从于寂静,法尔,无穷无际的寂静,大君和他的王庭所钟爱的寂静。
法尔德丽叶合上书卷。“所有事物的敌人、命运和结局……”她轻轻地说。
每天,哲后阿尔瀚娜时代的遗民会说出某个词,今天聚在一起的人们说“骄傲”,昨天聚在一起的人们说“命运”,也许什么时候她们早已说过“敌人”或“结局”……夜庭是部一个字也不能更动的法典,是书写在帷幕上的黑夜律法,讨论世界的另一种法则只能用微末、断续、讳莫如深的语言。词和另外的词。针眼和孤岛。星座之外的星辰。明天她们又将说什么呢?……寂静统摄着所有词语的声音。只有寂静。
她和所有这些声音交谈。她想要聆听,而听见的屈指可数。贝娅丝聪明正直,却不怎么懂哲学,对历史和人物传记的热衷高过一切;所幸还有慕雅德。作为大数学家、现任政务大臣莎赫拉札夫人的孙子,也许由于母亲早逝,轮流寄住在四位姨母家长大,这个敏感的少年对法尔德丽叶的学识展现出了惊人悟性。她只比他大六岁,沟壑不算深,却超过了他对任何女性亲属的敬意和信任。那时她总像今晚一样为他亮着讲学厅的灯,两人秉烛谈到黎明,浑然不觉大君的衣摆从身边悄悄拂过。这样的情形在慕雅德加入近卫军后就极少了。他是个男孩,与哲学全然无关的期望和使命披挂在他身上。有时她也会因为慕雅德说话过于细致温柔,而忘了他也孔武有力,安谧的眼睑下燃着炯炯的进取心。
讲学厅灯火黯了下去。法尔德丽叶倚靠门廊,燥热的夜在她鬈发间留下雾汽。
她漫步着,很自然地走近水房。那些不想把满身风尘带到书页上的人就在此沐浴。二十五年前,一个女仆在这儿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而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女孩也同样担任图书馆的仆人,直到当时的馆长朱伊娜夫人慷慨地帮她脱离困境。她并不以过去为耻,反而十分感激,那正是一贫如洗的人得以略窥真理的最幸运的途径。可当年那个婴儿在铜水桶里降生时,能否想到幸运始自于知识,而知识曲折迂回,终于忧伤和苦难呢?
水声哗哗作响。
她意识到该止步,但是晚了。
沿着烛光和墙上的细瓷砖拼贴图案(它们突然变得好长),法尔德丽叶看见了苏霎。
他身体别无遮蔽。哪怕是阴影。
她意识到该转过去,或至少把视线移开,但她不能。苏霎站在那儿看着她,既不躲避,也没有任何兴奋与炫耀。他站在那儿就像他的身躯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物。回绝这种赤诚令她感到羞愧。
……何况它那么美丽。
她像凝视着太阳那样凝视他的身体,全不在乎要付出什么代价。为此流泪、晕眩乃至目盲都是值得的。也许上午,在讲学厅里,她就已经隐隐勾勒出铠甲下的这副身体了。一个平静而炽烈的白昼之神。她听见自己一直在询问的答案,她辨认出那个穿越回响而来的声音的重量。现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它呼唤——当“寂静”作为词语说出时,寂静本身就开始碎裂。最微小的东西撼动庞然大物的声音。
而尘土呢?甜蜜地、温暖地说出“尘土”,是否也能让它更沉甸甸一些?
“苏霎。”
她叫道。
“法尔德丽叶夫人,”苏霎说,“您有东西要给我么?”
他的左侧锁骨上方,靠近肩窝,袒露着一个赤色火焰形状的纹身。那是夜庭特有的,无闻者的钤印。
法尔德丽叶用发丝缠着指尖,在那标记上勾画,用一颗无花果覆盖了它。
“我的杯子满了,”她轻轻地说,“想和你分享。”
手臂穿过两个人的笑声。接踵而来的喜悦是一场丰盈的雨水。在寂静与尘埃的抚触中,古老的石刻板轰然沉没,而词语扎根壮大,破开荒土,飞快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