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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九、捕风 ...

  •   燕子仰着头,那个身影在他惊愕的瞳孔里坠落,像是颗陨星。
      “大人——”
      他伸手抓住喉咙,没有让自己呼喊出声,仿佛气管还藏着一团微小的火,只要稍不留神吐出了它,黑夜的严寒就狂拥而上将他冻僵一样。
      “赞芭!!为什么——你这混账!!”
      帕夏重重击打着护栏,视线尽头深黯无光。天空像倒悬的深渊,大地与之轰然呼应,而他一息尚存的希望也被它们的夹缝吞噬了。
      “为什么——”
      他对风大吼,风撕裂他的困惑,他的狂怒,他的剧痛,剥离皮肤,扯下血肉。
      他如白骨一般屹立。
      那女人死了。猝不及防的事实让吉耶尔跟着一怔。他被勒令放下东西,不准进屋,趁使唤自己的亲卫走向露台,他偷偷摸进门,借助灯影小心接近立柜前的屏风。然后一切就发生了。近在咫尺,悄无声息,一块冰掉下悬崖,引起山崩地裂的咆哮。
      “帕夏,”他听见亲卫也有些悚然,“油和干草……”
      “点燃。”
      不是人的声音,是枯脆的骨骼,在墓穴中摩擦。
      柜门紧闭。到底高估了自己,没了指甲连迅速拧开把手都勉为其难。吉耶尔心脏狂跳,比那更反常的是柜子里出奇的安静,静得让他想起刚才瞬间的死亡。她真的还在里面?或者忘记该做什么?她不会惊恐,不会尖叫,不会哭泣。
      “给我动手!现在!把这房子烧光!”
      你能听到我吗?你能回答我吗?
      “——达姬雅娜!!”

      火蹿升而上。吉耶尔一脚勾起地毯掀去,阻止火势蔓延。亲卫朝他扑来。
      这三件事就在同一时间,上下不过交睫。长矛掷向他,被翻身闪过,弯刀紧追其后。锁子甲卸去了刀砍的大部分力道,腰间仍钝痛不已,不过这倒方便吉耶尔与对方扭成一团。离他较远的另一个亲卫劈开掀飞的地毯,上前补刀,吉耶尔看准机会,狠狠踹在来人膝盖上。那人向后跌倒,不幸撞破墙角的油瓮,顿时火光暴涨。
      帕夏站在火焰与哀嚎之中。
      他漠无表情。
      绣着他往昔面容的挂毯在墙上熊熊燃烧。
      火暂且绕开揭掉毯子的这一方地面,可它攀上了墙,沿帷幔窜往穹顶,啃食支撑的龙骨。吉耶尔感到嵌石、木质镶板和细工镂刻的浮雕开始掉落,却无计可施。此刻他与剩下那个亲卫正陷入狼狈的僵持,他双肘使尽全力,用刚才掳下来的长矛勒住亲卫脖颈,对手的刀也即将刺破链甲锁环推进他的胸肋。如果还有什么算走运,就是面幕替他挡住了些许浓烟而已,这于事无补,背靠的黄杨木屏风炙热起来,烈焰扫荡周围的家具,逼近立柜。
      “达姬雅娜!”
      来自她另一半身体的声音。他竟然听见了它,如同直接从鼓膜诞生。
      一道湿漉漉的人影穿过烟雾,拖着硕大的皮袋——是他们行囊里最重要的物资,一整天才能汲满、以致后面多发生了许多事的那袋水——欢悦夫人劈头盖脸地浇了吉耶尔一身。她跨过他,头也不回,直奔柜子扯开门把女孩拉出来,吉耶尔不知是该感叹她的及时,还是这不近人情的果决。随着呼吸重新通畅,死斗分出了胜负。
      “女人。”
      帕夏说。
      他一步步走近。四壁颤动。
      欢悦夫人刚来得及扶起达姬雅娜。穹顶正在塌陷,不断有黑红色、滚烫、劈啪作响的东西落下。
      像是天空不胜星辰之重。
      “来呀。来惩罚我。背叛我。”他恳求似地说道,“背叛我!”
      “快跑!”吉耶尔喊,“他完全疯了!”
      她们当然不可能比久经沙场的军人动作更快。吉耶尔奋力推开身上不再动弹的躯体,抓起亲卫的刀,但帕夏双手已经抢先扼住欢悦夫人脖颈。巨响就在此时骤然而降,震耳欲聋,让吉耶尔以为之前所有异乎寻常的寂静都只是幻觉。

      欢悦夫人咳嗽着,血从她面前的男人嘴里涌出。
      帕夏跪在地上。给他致命一击的不是吉耶尔,而是青铜吊灯拽下来的整块孔雀石拱板,压塌了他的背梁。碎骨戳进肺脏,他呼吸混入灰烬的气息。
      他慢慢松开手臂,怀抱的女孩完好无损。
      “萨菲迩……”
      达姬雅娜茫然看着他,似乎在分辨那个陌生名字,又似乎把连自己在内的一切全忘却了。
      帕夏转向一旁同样茫然的年轻人。“……亚古特,”手还没碰到吉耶尔,便已滑落,“带你妹妹……离开……快……”
      火爬上华服,鳞甲烫如铁砧。他的肺叶像风箱一样刺耳。
      他知道那不是萨菲迩和亚古特。
      他紫眼睛的孩子。蓝宝石和红宝石。血和骨。晨暮和昼夜。
      再疯的人,据说将死之际总会醒过来,作为报应——他像渴求水一样渴慕火焰,贪恋它最后能给予他的谎言。那是十年前?还是已过了数百年?他举着火把,靠近当年在这缔结誓约的一对男女肖像,却仅仅烧毁了女人的面孔后就熄灭了,伴随而来的又是垂死挣扎的清醒,或者气息奄奄的幻象。现在他知道,他最该毁灭的就是自己,一如他只想拯救自己。
      只想报复自己。
      宽恕自己。
      女人还在那里。他知道她不是艾莉希卓。
      他知道自己的泪水,和血,颤抖着,滴在她手上。
      “艾莉希卓对我说起过你。就像朝霞与薄暮永不相见,紫眼睛的人,将会毕生孤独……”
      大君的黑骆驼向他走来。那头从蹄子到鼻孔里的绒毛都乌黑幽黯的骆驼,火焰在它毛皮上燎不起一丝烟,也反射不出光。他看不清鞍座上是否还坐着人,还在那等待他,纵使有,也不会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没有真名的灵魂脆弱如泡沫,瞬息融于以太,绝无来世。
      “捕风者喀罕,”卷发的女人说,“愿你自由。”
      然后痛苦就释放了他。它抽身退去,仿佛黑夜轻轻掉落在大地,或是掉落一片羽毛。
      “那是什么?”吉耶尔问。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眼见欢悦夫人对帕夏说了某个词语,却听不明白它的发音和意义。它如空气穿过耳朵里的网。“你说了什么?”
      时间不允许他等到回答。他撕了一截浸湿的面幕蒙住达姬雅娜的脸,胳膊搂着她们,在这头炽烈的巨兽即将合上双颚之前冲出齿缝。跑到下一楼才感觉热浪不再紧追,脚底的阶梯总算清晰可见。“……你刚刚对帕夏说了什么?”吉耶尔大口喘息,再次问道。
      等不到回答了。
      砌有半墙的中层平台,他之前上楼时看见甘蔗田燃烧的地方,五六个亲卫已围了上来,眼睛赤红,虎视眈眈。到处都升起浓烟,除了田垄,工坊对面的兵营也已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炬,而离他们最近的火除了楼顶,还有楼底下的庭院。莫非那儿的干草燃油没搬完吗?吉耶尔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瞬间理解了亲卫的眼神。一群困兽。
      他站在塔楼外的石阶上笑起来。
      “很好。”
      他把女人和女孩挡在后面,握紧楼上夺来的帕拉弯刀(比他过去擅长的基利弯刀更精悍,弧线也更流畅)——事实上握不了那么紧,光是手指合拢维持受力就在耗费他的意志。痛。痛是数万只虫蚁啃咬血肉模糊的指尖,沿着手臂血管,将带刺的细脚伸向他心脏。那个词语,那个乘着黑色骆驼要从囚笼中解救他的词语,那个命令痛觉离开他的词语——他确信帕夏最后一刻得到了它,那是她唯一能给予别人的东西。平静、毫无痛苦的死亡。
      他突然渴望战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渴望拼命地战斗。
      只有厮杀才能暂时让他忘记自己正倚靠着一堵摇摇欲坠的危墙,墙的另一边是深渊,是碾碎他迄今以来所有认知的真相,是恐惧。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恐惧着恐惧本身。
      “你们上吧!”
      那个词语——究竟是什么?

      火一直到烧穿了黎明才逐渐灭去。天际开始发白,俯视着满地残砖瓦砾的枯黑。
      手在砖瓦间动了动。
      吉耶尔花了很长时间爬起身,甩掉那副千疮百孔的锁子甲和剩余的破布,检查伤势。还行。没有特别糟糕的。他还活着,虽然活得有些滑稽和难看而已。
      他去看欢悦夫人和她的女孩。
      她们不太行。
      烧伤、刮蹭伤和摔伤把她们弄得灰头土脸,那绵羊毛似的长发也被整成了奇怪的模样。当然,达姬雅娜感觉不到疼,于是欢悦夫人领受了双份,像个临盆的产妇那样蜷缩着,见到吉耶尔,勉强对他释放出一点微笑。
      吉耶尔捡了根没烧焦的木棍(也许是支断矛),伸过去,示意她扶着起来。
      “救命!”一个细小身影踉跄奔逃,后面是个不成人形的怪物,半边躯体几乎炭化,弯刀却还乱挥,逮住空气就砍。吉耶尔认出残存的亲卫甲胄。他走上前,终结了那人的痛苦。
      燕子背靠断墙,长吁一口气。
      “……赞美大君,先生。”他说,“您还活着。”
      “你好像期望我死透了一样。”
      “我以为夫人已经救走了您,没想到你们那会儿还在楼上……真是千钧一发。”他搀起她,替达姬雅娜吹揉红肿的脚踝,动作很灵便,整夜的混乱没给他留下多少创痕。周围景象宛如末世,再也不见士兵来收拾残局,甚至没有依稀的怒吼、嚎叫、武器划过风的声音。
      吉耶尔站在原地。
      “你知道我在楼上。顶楼和庭院都在起火,上下全是浓烟,从外面不可能辨认中层平台搏斗的是谁。”他踢了踢那个亲卫的尸体,“你把他们引上去,指望我对付他们,正像把这个人引到我面前。”
      燕子笑了。
      他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
      “这是第十二个,先生。最后一个。帕夏带来的贴身亲卫一共十二个。他叫所有士兵都去兵营大厅喝酒,把岗哨交给亲卫,我当时觉得不对,发现他们果然在准备燃油。他们忘了,干草到处都是,而酒烧起来和油差不多快。用火分开他们,再谎报信息撺掇几下,没什么难的。有人以为是刺客或者外敌,有人推诿责任互相残杀,还有人急着救火——那时候兵营也点燃了。”
      吉耶尔望着远处的兵营。几天前白犀牛还在那座如今已是死黑一团的废墟前,因为一锅糖浆而大发雷霆。他觉得不可思议。
      “大厅里的士兵……”
      “全喝醉了。酒泼了一地,谁失手打翻蜡烛在上面,是很自然的事。我只不过照他们吩咐把正门侧门都关严实,不让冷风扫了兴。对了……我还拿走了些武器,免得有人耍酒疯。门链条烧断以后,几个人撞了出来,想去找水——可哪有水呢?泉眼都干了,只剩泥巴。唯一的水源是庭院后的那口井,离得很远,等蓄足水还需要一整夜的时间。”
      他轻描淡写地陈述着,就像每天对主人汇报琐屑的工作,添杯,掸尘,跪在地上擦洗污渍,和这些没多少区别。
      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们不约而同朝田垄那边走去,吉耶尔把燕子和欢悦夫人甩出一截。他并不确定当务之急要干什么,只是想摆脱某条绊住他步伐的绳索。数十天来他所熟悉的庄园已面目全非,遍地焦土,乱石堵住道路,齐膝深的淤泥中几具披甲死尸仍维持着生前的挣扎。
      影子从晨雾里慢慢浮现。恍然间吉耶尔以为昨晚的烟还没消散。
      是奴隶。
      最后剩下来的人。
      二十多个赤身裸体的阉奴——原本有一百出头——如石柱般散落矗立着,手拿各种东西:铲子、生锈的镰刀、柴枝、石头、碎陶罐、草席盖、燕子给他们的刀剑、不存在的透明武器。他们佝偻着肩,肌肉僵硬,有人踩着一段不知属于谁的残肢。但吉耶尔惊诧地在他们脸上看见了表情:和他们手里的物事一样千差万别的表情。而直到几天前,他还觉得,这是一堆堆活着的土块,一群墓碑。

      “完了。”
      奴隶说。
      吉耶尔第一次清晰地听他们发出有含义的声音。
      “赞芭大人完了。帕夏完了。”
      粗砺,毫无起伏,像锯子从树根挫出来。
      “他们全完了。”
      “我们也完了。”
      “您感到奇怪吗,先生?”燕子轻声说,“赞芭大人死得突然,又紧接着这么大动乱,不管什么原因,士兵都会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一有变故,顶罪的总是我们。过去赞芭大人在,我们好歹不会被无端打骂,不会平白无故被折磨杀死,只有她把我们看做……比牲口重要一些的东西。她不在了,我们会怎样?”
      “赞芭大人让我们吃饱。”
      “我们努力干活。”
      “谁揍我们,她就揍他。”
      “而且……帕夏也不在了。那么大的火,我亲眼看见,是他抢过火把自己点燃的。可士兵和城国派来的调查官会信吗?我们都会被拷问,尤其这些没有真名的人,谁指望进了地牢还能活着出来?是的,先生,从那一刻就注定了,不能留一个活口。但凡帕夏的部属有人留下,我们每个奴隶都得死在尖桩上。”
      “怎么办?”有人木然问,引发一波机械的重复。
      “现在怎么办?”
      “我不会告发你们,”吉耶尔说,“想去哪就去哪吧。金海很大。”
      他有些厌恶自己这句话,因为无论怎样表达,听起来它都像是施予恩惠。
      一个半边脸颊溃烂的奴隶对吉耶尔吐了口唾沫。他的脸是几天前被那锅滚烫的糖浆溅伤的。“你,兽医,你是祸星,是灾厄。你惹帕夏发怒,你来这里不怀好心。要不是你,一切都同原来那样……”
      奴隶们竞相啐向吉耶尔,推搡他,怀揣的各色器具有了新的落点。他没还手。最后是燕子努力劝解,加上发现吉耶尔腰边还挂着弯刀,畏缩便又取代了怨怒。他们就像家鹅,几乎总保持着整齐队列,当某一种情绪涌现时立刻蜂拥而上,连退后也是如此。但迷茫开始分化他们。有人诅咒燕子将他们领上绝路,有人重新回到浑浑噩噩的壳里,有人抱头、倒地、吼叫、乱跑、喝骂、精疲力竭,少数还能流畅说话的人在附和燕子。显然,他们知道坐以待毙的未来,现在正为那未知的行动后的未来争吵。吉耶尔很难想象这群人陶土似的胸膛里竟能发出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声音;很难想象,是这群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用那堆可笑的玩意儿也许真的杀了一两个全装贯带的亲卫;他甚至很难想象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们是否会再度受某个未来的鼓舞,一窝蜂跑出自己那层壳,再后退,再崩溃成一盘散沙——他从未试图想象过他们。
      他把他们默默摆放在自己的“明天”——那个他极力抗拒的,笃定的明天。
      却从未真正地触近他们。
      体会他们。
      (也没有特别地想要解救过他们)
      喧嚣在傍晚结束了。庄园地处偏僻,方圆七十里都是沙漠,和外界往来很少,但这不意味着可以无止尽地拖延下去。吉耶尔看见奴隶砸倒帕夏的神龛,从火焰忽略的角落里分头翻捡食物和细软。而他只想找别的东西。
      他踹开兵营支离破碎的大厅木门,黄昏跨过满屋子形态各异的焦黑肢体和庞然巨物般的阴影,爬到他眉骨上。
      那儿当然没有酒。全烧光了,一滴也没有。
      他坐在过去是甘蔗田的地方,望着落日亲吻泥泞的泉源。
      欢悦夫人这天没说一句话。

      “您在大厅找到那只缺了宝石的金杯么?”燕子问道。
      吉耶尔摇头。
      “是吗……也许它随帕夏一同去了。”男孩的目光循着吉耶尔视线,追逐不远处那点余烬,“我刚来这时,就听服侍帕夏的老人讲过‘盲目之杯’的故事。几年前,就在那间大厅,艾莉希卓夫人不知为了什么事,带帕夏的小姐和少爷来找他。据说帕夏用餐刀剜下金杯上一对红蓝宝石,丢到夫人跟前,说:‘这是你当初瞎了的那双眼睛。’夫人的叫骂声连围墙外的哨兵都听得见。她离开时,把宝石扔进泉水。不多久连马倌都听说了夫人去世的消息,有人看到小姐和少爷被穿上铜耳环,赤着身子在奴市上叫人拖走。帕夏从那以后便生了病,再也没好起来。”
      他停顿片刻。风从他耳廓的铜环中间掠出响声。
      “我常常想,帕夏选这片土地种甘蔗,不是因为别的……也许他希望泉水干涸,好找到他那时亲手丢弃的宝石,红宝石和蓝宝石。”
      也许。也许到了湿润的季节,地下水还会涨起,泉潭会清亮如初;也许干旱仍将延续,大地龟裂,金海忘了这儿曾是绿洲,那两颗宝石会短暂地重见天日,又在风沙里消失。不管怎样,有一点确定无疑。
      这就是伊尔玛斯帕夏,和他的庄园的结局。
      “我也在想一件事。”吉耶尔说,“先是赞芭坠楼,紧跟着帕夏就烧了自己房间,我们跑到中层发现楼下和兵营起火,前后顶多一顿饭的工夫。你说见他们死了,才起意要除掉士兵,真是这样吗?”他眼神赫然锐利,“那点时间真的够你计划周全,布置好每件东西,滴水不漏,还鼓动起来那么多奴隶吗?”
      “您说的没错。很久以前……我就盘算着这些了。每天,我脑海里都在浮现我被赞芭大人舍弃后的下场,或者那些家伙的死相。我了解每一个奴隶皮囊底下真正的容貌,我知道庞大的要塞可能毁于砖缝里的泥沙,我想过上千种方法杀了那些挥舞刀剑和皮鞭的人,我知道其中一两种特别走运才有那么丁点机会成功。要怎么办呢?每个晚上,我不停地问星辰,是该多一些神智,看着脚跟一点点让黄沙吞没——还是多一些勇气?星灵从不回答。他们好像厌烦被低贱的奴隶拿这种小事打扰,责怪他为什么自己不成为星灵。”
      “现在我不会再祈祷了,”燕子说,“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们在群星尚未迫近的暮色下看着远方。欢悦夫人正穿过奴隶的尸体堆,将死者的脸逐一翻过来,仿佛在寻找许多年前她认识的某个人。吉耶尔有时觉得她是一座徐徐撞响的丧钟。达姬雅娜牵着她衣角。当没有任何喜悦的情绪能感知,女孩就变成了懵懂的木偶,呆滞无神,这正是她一整天的状态。但一只发光的蛾子把粉末扑棱进她鼻孔,她又笑起来,开始唱一首他们听不见的歌。
      “您和法尔德丽叶夫人都是好人,先生。我用真名发誓,从未有要加害或出卖你们的想法,今后也绝不会。”
      吉耶尔明白他意思。
      他应燕子的请求,把白犀牛死前自己听到的零星几句话转述给他。燕子什么也没说,半晌,朝欢悦夫人走去。吉耶尔看见欢悦夫人眼中亘古不变的哀伤神色。她揽着男孩纤秀的头,吻了他。
      他看见燕子给白犀牛堆起的小坟,梭梭树的细枝在那飘拂。
      吉耶尔一直坐到深夜。

      井水重新满溢的时候,吉耶尔与幸存的奴隶分头离开了庄园,彼此并不询问去处。他只带上必要的物资,以及两匹马,一匹驮欢悦夫人、达姬雅娜和水袋,一匹留给自己和别的行李。在月形沙丘后面三棵靠拢的枣椰树下,他挖出了当初埋藏的备用弯刀与弓箭。帕夏正规军的武器装备比这好很多,他一件也没拿,那上边都有钤印,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他没有径直去最近的集散地——七十里外的驿站,而是往北而行,小心避开流沙,打算到深金河干枯的古河床附近绕个圈再南下,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掩蔽行踪。干粮计算过,足够好几天兜转。一路上他很少与欢悦夫人她们交谈,心情如热风般燥闷,只想赶紧交付差事。
      当他正揣度着回去哈昔尼那股吹鼻瞪眼的模样,地平线尽头,有队列出现了。
      吉耶尔勒住马。
      不是军队或商队,也不像沙匪。清一色的短袍男人,骑着骆驼,面幕包住头脸,鞍座旁除了轻便武具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谈不上哪里古怪,但或许这样才尤为古怪。
      他见那个聘请自己走这趟行程的中年人分开队伍上前来,便露出阔别已久的笑容。
      “看来你在旅栈等不及了啊。”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干得多呐,才花这点时间就把那壁垒森严的地方搅了个天翻地覆。”中年人回以微笑,他的装束和数十天前吉耶尔初见他时无甚差别,极其体面的锦服,繁缛到遮盖了颈边的苏佞式缠头巾,褶子底下的金耳坠闪灼着烈日,那精心编扎漂染、敷抹过油膏的胡须小髻和他的语气一道慢条斯理地打颤,“不过你好像有些疲惫。”
      “别和他说话,”欢悦夫人低声说,“快回头,快!”
      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扔在吉耶尔面前。“这是预付的那笔定金。把女人和小孩交给我,然后付你剩下的。”
      马打了个响鼻。连它都瞧出这袋子里不是钱。吉耶尔开始预判自己的方位、和对面一行人的距离,以及箭枝与刀刃怎样猝然跨越它。骆驼在瞬息间的速度比马差些。他希望对方没留意到自己缠着绷带的手指。
      “你去过那庄园,”他不动声色,“知道它已经毁了。”
      中年人笑得温文尔雅。
      “我很关心你的进展。”
      “我改变主意了。虽然这女人和孩子特别招人烦,而且对我一无用处,但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
      “这可不好,”中年人像对着某个顽劣的晚辈那样蹙起眉,“你亲口答允过的,无闻者。你说信誉就是你的第二条生命。”
      “嗯,”吉耶尔说,“你看我像是惜命的人么?”
      他们同一时间出刀。中年人的骆驼和吉耶尔料想的差不多快,但他驾驭缰绳的技巧却前所未见。他的武器,一把钩镰状的弯剑,目标并非吉耶尔,而是两人之间彼此都相隔二十来步远的那只袋子。吉耶尔早有准备,不等镰剑挑起麻袋在空中斩开,他已拨偏坐骑,避免那飞洒的东西遮蔽视线,或是什么毒物溅到自己身上。
      他听见欢悦夫人惊叫。
      袋子里只有头颅。
      一颗颗多年前就失去耳朵,剩余的孔窍又填满新鲜沙土的头。他认识他们。前几天他才和这群人沉默不语地分别。其中一颗脸颊上还留有糖浆的烫伤。这是从奴役他们的废墟上离开,奔赴自由、流离、饥渴或者死亡的那些被阉割的男人的头。
      还有一颗特别细小,柔弱,带着铜耳环的响声。
      燕子的头。
      吉耶尔感觉全身的血浆都在冲向眼睛。他放声大吼,刀锋迸出嘶哑的咆哮。

      战斗很快有了结局,像一阵风路过沙丘,发现摇晃不动它,便悄悄儿溜走了。
      吉耶尔的脸埋在沙中。
      欢悦夫人只叫了那半声(事实上,已经是吉耶尔头一次见她如此失态),然后穿短袍的骆驼骑士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了她。她的“力量”对他们形同虚设。有人打开小鼻烟盒,里面爬出玛瑙色的蝎子,在她还要呼喊什么之前飞快地在她和达姬雅娜耳后各蛰了一下,于是她们立刻不省人事,和死过去一样。吉耶尔就没这么好运了。
      一只脚如同摆布搁浅的海龟壳,将他身子翻过来。
      中年人的笑容依然文质彬彬,刚才的事丝毫无损于他的温和与得体。他当着年轻俘虏的面脱掉外服,露出和同伴无异的干练短装,扯下裤带。吉耶尔以为他要羞辱自己,手指暗暗抓入沙堆。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脚踩在他咽喉上。
      沙子陷没了后脑,开始流进耳朵。吉耶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人,别说现在,哪怕自己毫发无损,正是体力最强盛、神智最清醒、战意最高昂的时候,与他单打独斗,都不可能取胜。
      他能做的仅仅是用脆弱的气管对抗践踏,用目光——凝聚了全身鲜血的目光去割戮眼前的人,极力维持这双利刃不败退。
      他看着对方像妇女卸妆那样层层解去头巾,抖了一抖。那对夸张的大金耳坠原来是和头巾内侧边缝在一起。这个人没有耳朵。原先是耳廓的部位,还剩小半条肉茬微凸着。
      胡须髻也摘了下来,呈现光滑的下巴。
      “白蜜泉的吉耶尔·哲娜。”
      中年人说。
      “我一直在留心观察你。很早以前,早在鹅泉的时候,我就亲眼确认,绝不会错。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裆下空空如也。
      某个称谓戛然扎进吉耶尔脑海。他曾以为自己绝不会理解人们谈及它的嫌恶,与恐惧。目光涣散的前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个称谓所传达的深彻骨髓的恐惧,正是为了描述眼前这具人形躯壳而存在的。
      他是个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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