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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幕间(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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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星灵的故事(其一)
那是诸城国混战的年代。暗血茹丹的某个小城国沦陷了,房舍熊熊燃烧,孩子的手腕套上枷锁,祭司在神殿里被“废黜”,也就是集中杀戮。一个家族世代供养神殿的贫民少女和她的孪生弟弟一起,趁着浓烟逃出了城。弟弟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懂得用武器保护自己和仅存的亲人。
他们逃到城外的小沙丘上。那里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乱葬场,平民和王室的血混在一起,将沙子凝成了尸体般僵硬的黑色硬块。敌人牵着狗在四处滚动的肢体和头颅中间穿行,寻找值钱的东西,或者活物。少女给弟弟裹扎伤口,他们跑不动了。狗吠近在耳边,而夜在死亡上空延展着它的寂静,银河像一队庞大车驾碾过的痕迹,星辰奔逸在周围,如同步伐无声的马群。
她熟悉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些故事。每年总有几天,群星之主会带着他的星灵——因战死而跻身不朽的古代茹丹英雄的灵魂——骑着光的骏马,从夜空中疾驰而过。也许总有那么几位星灵,能听见凡人向他们祈祷;他们会离开车队来到那些人面前,允许那些宗母、那些大妃、那些普通寻常的茹丹女人呼唤他们的真名,短暂地驱使他们。
“我呼唤你,”少女微弱地说。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呼唤的是哪一位,“请你从天空中往下看一眼,看到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夜幕更加明亮了。狗也叫得更加厉害。
她看见一道轮廓模糊的光束,像飘曳的烛火那样降临在带血腥味的风中。“我叫夜醒者阿什托利,”有个深邃、回音悠长的声音说,“我赋予你三次说出这个名字的能力。你有三次机会用真名要求我,做你想要的一切。”
“夜醒者阿什托利!”少女高喊道,仿佛不立刻用喉咙攫住那个名字,它就要瞬间流走,像血洒在沙地上一样。“但我不能以现在的姿态介入现世,首先,你必须献给我一具活生生的躯体,”星灵说,“一个健壮纯洁的,年轻男人的躯体。”
少女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弟弟,他正用受伤的胳膊支撑着拿起弯刀,准备和发现他们的敌国士兵搏斗。“我向你献上我兄弟的躯体,”她尽最大的力气喊叫,嘶哑但清晰,“请你降临,保护我,杀死要伤害我的人!”
当愿望说出时,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力量猛地被抽走了一部分,柔滑的皮肤忽然皱缩,指头也瘦削了下去。弟弟回头看着她。光在这一刹那覆盖他惊愕的神情,从他的眼睛、嘴唇和伤口灌注进他的身体。应她召唤,星灵抵达了凡物的世界。在这道将夜空和大地撕裂开来的的光辉面前,所有的敌人身躯遽然破碎,像岩石一恍然间就历经了千百万年,只剩下风和沙砾。
少女站在黑色的沙丘上望着尸骸尽头的城国,浓烟已经散去,那儿除了死寂一无所有。“我的真名你还可以称呼两次,”占据她弟弟形貌与声音的星灵说,“然后你将永远地遗忘它。现在,你要求我做什么?”
她无法瞧见自己的面容,但她可以看到双手——满布粗糙纹路,指节是干瘪的硬壳,就像是一双操劳多年的中年妇女的手。她有些近乎恼怒的悔恨,星灵并没有告诉她说出不朽者的真名需要支付青春作为代价,她听过星灵的现身需要献祭男人的□□与女人的灵魂,但那只是传说。
“我可以要求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吗?”她带着些许恶意说道。不知为什么,以凡物的身份对大君永恒的仆人说出这些话,令她十分畅快,“你说会做到我要求的任何事,那我可以要求你背叛大君和群星之主吗?我可以要求你抹弃真名,堕入火的深渊吗?”
星灵笑了。那是凡物的理性所无法触及的微笑。他好像丝毫不感到意外。“可以。但你做不到。你我都遵循着大君的黑夜律法出生,在你说出那些悖逆的字句之前,其他注视着你的星灵就会掐断你的言语,将你生命的火焰轻飘飘地吹熄。”
“凡人,”他重复道,“你要求我做什么?”
他说“要求”,不是恳请,不是命令。这是个平等、但是具有决然的执行力的词。
“夜醒者阿什托利,”少女说,“我要求你,给我权势。我要今夜啄食过这里的血肉的乌鸦,所飞及的天空,所目见的土地,都归于我统治。我要成为至高无上的大妃。我的敌人要么匍匐于我脚下,要么灭亡。”
要求实现了。她的王权持续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连庄严的黑夜王庭都将她的城国奉为上宾,连北方的雪国玛贡、雨林深处的乌麝城和金海对面傲慢的苏佞人都听闻过她的名字。她拥有了年少时绝不敢奢望的权势,代价就是她以远超乎常人的速度老去。奢靡生活并没有让她享受太久,她三十六岁,但早已变成了一名落齿秃发、佝偻皱缩、蜷在王座上甚至感受不到丝绸坐褥些许温暖的老妪。阴谋和民众的愤懑暂时还没有杀死她,但衰老即将做到。
当她再一次想起星灵的时候,那个她孪生弟弟身体里的灵魂穿着年轻茹丹战士的铠甲,身上蒙着一层薄而锐利的光,走进她的王庭,来到她空荡荡的座前。
“你想见我。”星灵说。
他仍然十分年轻,和二十年前几乎没有变过。他在吸取她向他支付的时间,养护这具凡人的□□,这让她嫉妒得发狂。她无法容忍这个与自己同胎出生的男人以这样的青春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本想向他要求永生,要求返还自己迅速失去的健康美丽(假使他能做到),要求自己的统治长存。但现在嫉妒和愤怒超过了一切。她只有一个愿望了。
而星灵依然对她微笑着,那是凡物的理性所无法触及的微笑。
他伸出一根线条刚劲有力的手指,指着自己嘴唇,示意她说出他的真名。
她说:“夜………………”
恐惧忽然扼紧了她的呼吸:她吃惊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声带锈钝了,牙齿快掉光了,舌头也变得腐朽僵硬——她再也无法精准地吐词发音,清楚说出那个永恒不朽的名字了。从她空洞洞的齿缝中吐出模糊含混的词句,只是毫无意义的尘沫与风声。
星灵耐心地听着大妃把话说完。当死亡彻底阻断了她咽喉里的挣扎,他才转身离开。没人看见或知道他。在他身后,大妃灰尘满布的宫殿像枯萎的白昙花那样轰然坍塌。
这就是吉欣的暴君,“速朽的艾兹丽娜”如何毁灭,以及夜醒者阿什托利(我无法从我们凡人的语言中还原他真名的音节,只能以相似的发音代替)如何得到鲜活身躯、在现世自由行走的故事。你应该能理解那么多茹丹战士为何都执着于在死后升格于群星之间,因为凡物与不朽者是不可能平等的。正如你所知,就像星灵在他们生前与大妃们不可能平等,茹丹的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平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