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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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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暮,陇凉州官城
京都宫墙底,珠玉砖琉璃瓦,大凉内连陇南都不及的腹地,处于陇凉州最中,碧波千顷廊回百转,往来多是官宦权贵。
平民百姓居于内城东门的洛坊,日薄西山,从宫内快马加鞭出了一卒,到洛坊门前下马,将一纸告示张贴布告,过路百姓遂蜂拥上前。
一长须男子背着斗笠,放下手中满载纸鸢的扁担,消瘦的身形挤在人群外围,众人只听前头念:
“京中布告...圣上忧国忧民而臣子作乱,若有谋逆者即视为叛国之罪...无论官居何位,理当诛其主家——”
读文那人戴着道帽,头发藏污纳垢如同老乞丐,正眯着眼伸着指头一字儿一音,听得人急得慌。男子便作大声势挑起扁担,道:“你这人可读过书?看个东西磨磨唧唧的,生怕赶上驴推磨不是?”
“去!你姥姥的驴!这头条这么写着密密麻麻的,你有本事你挤来前头!”人端正道帽,一看就是受不住激,当即一拍板墙,嚷道,“第二条,说的是燕京都来使,兹是双方使臣谈判取捷,哎?”
“半瞎子,你哎个什么劲儿?说话喂!”旁人道。
半瞎子被拍直了背,眉毛翘上鬓,尖声道:“那燕京都的眼珠子是真真儿毒哇!想瞎了心了要咱三殿下去做他们的质子!我呸!”
哗然——众人皆噤声。
这燕京都兵临凉州城外,目测不日之内便可取下天定王首级,而后大凉定天改朝换代,世人未曾想到,这燕京都良田美池不缺,肉林酒池不屑,却以太平谋略,索去三皇子残喘的薄命。
传言三皇子卫宸璟谦和尔雅,知天文,晓地理,料事如有神助,实乃陇凉州之宝也,却因废后体弱娘胎里带出的多病,常年处于皇子府,故此京中难得一见。
“三殿下这是糟了什么罪啊!”半瞎子一拍大腿,险些抖落背篓的棋盘,“他若是走了,这京中岂不是成了那蛮人五皇子的——”
他话未完,市井见惯了的泼皮光脚和尚扼制其腕,隐晦道:“瞎子,城墙边儿站着禁军,口无遮拦的,你可是想吃大刀尖儿?”
“哪能,此为人尽皆知啊!秃驴,你敢说京城丞相府,不会为五皇子谋划?这这这苦的是咱们喃!”半瞎子摆手道,急得面红。
听言如此,长须男子双眼往四周一转,踮起脚吼道:“市井就论朝堂之事,你这人嫌命长,咱家今日头一回看见有人上赶着给城隍庙供奉报道的,瞎子,不行就散了罢!”
“哎你个长眉毛的小赤佬!”半瞎子当即往四周看,一眼瞧出长须男子缩在人群外头,雄赳赳叫嚣着就往人跟前走,男子也是个好事之人,二人竟当街处城门口滋事。
可惜看上去都是些逞嘴上功夫的人,二人踉踉跄跄你一拳咱一腿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那边的!什么人!”一声大呵,朝廷禁军奔了几人来,半瞎子与长须男子抬首一看,背过身不动声色地混在人群里,一同散了。
留个光脚和尚站在布告板边儿一问三不知。
禁军无从知晓,那半瞎子拐入花柳巷行如游鱼流水,翻身下桥躬身在桥底,行为举止如十几岁的才俊,一扫方才老态无赖。
他于袖中摸索出一张密函,是二人蛮横恶语相缠时递来的要令。
几行字仔仔细细来回读过三遍,半瞎子将其撕碎咽进了肚里,一端道帽一正褴褛衣冠,一副疲态龙钟转而入世。
——洛坊,南角
“纸鸢!卖纸鸢哩!”天将夜色,薄雾冥冥,长须男子挑着扁担穿着草鞋,眸中明如剑光,行在青石苔痕之上,一路轻快,在木桥前被一小厮拦下。
“公子,可是有看上纸鸢了?”他道。
“来个拍子,要宫灯的。”对方答。
男子唇角一勾,笑:“我这儿的风筝,长穗长尾,您家哪位主子要?四角正方身在何处?”
“我家主子独一个,在宫门墨山前。”对方答。
男子一摸斗笠,道:“那今日无缘,墨山太远了,若是周围芙蓉豆腐摊儿的远近,咱还愿意去,告辞。”说罢便挑着担子往豆腐摊旁的巷子去了。
一踏入巷内步入一片海棠林,循着石狮像找寻路径,到了一辆系着鎏金坠的马车前,长须男子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将扁担斗笠全然一抛落地。
自有婢子低眉垂首上前接着,婢子道:“殿下,三殿下在马车内。”
旁者不明实事,听罢怕是要一惊——
何等时日,四皇子竟扮上寻常伙夫走脚程,那身段架势惟妙惟肖,一始终流转各处,卖纸鸢打信号,恐是茶楼说书的都不敢信口胡谄。
“他那是诚心劳累我,怪我欠他的,再没下回了!哎,柳柳儿,本殿下可有黑了的地方?”四皇子卫芜瑛两手除去面上假长须,一拍身上灰,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往面上仔细擦拭,仍觉不妥当,非要问。
大凉宫城九子,旁的皇子即便是精通文韬武略,也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独四皇子卫芜瑛臭美得很,却只顾大致皮相,平日不拘泥于小节,若非其生母本是个唱花旦的女子,朝中左党倒也反欲拉拢扶持。
庶子命,自幼不受天定王的丝毫重视。
卫芜瑛成日游走这陇凉官城,听曲抚琴闲观棋局,似其母得了一副颠倒众生的娇俏皮囊,成了如今最潇洒快活的四殿下。
柳柳儿早已摸透主子的脾性,道:“殿下身姿衣冠皆十分妥当。”
“柳柳儿,成日里瞧只花喜鹊,当真是难为你。”鎏金坠一转,马车内一人淡淡道。
这话听得卫芜瑛恍惚明了何谓“平白无故遭一场寒言恶语”。
四殿下可比那半瞎子还经不住激,万分好逞口舌之快,当即甩手上了马车。
他一撩门帘儿,就见里头坐着那位唇齿没好话,偏生得跟神君似的皎皎月,正是要往燕京都作质子的大凉三殿下,卫宸璟。
卫芜瑛伸着食指数道那人,道:“好你个卫宸璟,专挑这么些刁难地儿,百姓还说你谦和尔雅,我看是墨山里研磨,黑心坏水到顶了!”
二人虽是皇子,生辰相差无几,皆及弱冠之年,常以平辈相称。
“能让四殿下乌首垢面为我跑遍洛坊,被说声黑心,我认了。”卫宸璟淡漠一笑,道,“芜瑛,你怎的黑了三度?我若是禁军,也认不出你。”
他虽说着,却没往卫芜瑛身上瞧。
生性指节血色鲜少,卫宸璟攥着笔,于薄纸寥寥写了些东西,薄唇冷冷一抿,将文书叠几折塞入鸟雀身躯内。
卫芜瑛一眼认出是京中善机关之人所做,正色道:“探子回音讯了?”
“嗯。”卫宸璟道,二指从木质雀儿靛蓝颅顶抽出一道银针,木雀顿时如活物般扑腾木翅,他单手将其放出窗外,木雀随山林而上,继而往远处行。
“你呢,今日如何。”卫宸璟道。
“不怎么样,全官城都知道咯,你要去给别人当把柄,也是真糊涂,难不成将你送去燕京都就能保证江山不易主了?没这个道理。”芜瑛理理衣摆落座,道,“老五老六布下的暗桩半瞎子还未探明,瞎子依你的,大概过几日能与你会和...老三。”
见他顿声难得喊声老三,卫宸璟抬眸一瞥,提起瓷壶往杯盅斟茶,应是顶沸的醒水,水汽攀满杯壁,他道:“说。”
“你当真,要去那吃人寨子?”卫芜瑛滚滚喉咙,食指轻轻往杯壁一碰,片刻的担忧顿时四散——“嘶,你这是请人饮茶还是打算把我烫掉一层皮?”
“这杯盏脏了,理该热浴三回方可饮,你心急甚。”卫宸璟二回瞥了眼手足,泛红沾了灰的指尖往湿帕上多揉了几回。
卫芜瑛对兄长不爱沾灰一事向来不可置否,只道:“啧,当你府中的婢子小厮怎的没累死?蹭点灰能要了你命?”
“自然。”卫宸璟道,“山匪而已,平了那山头,百利无一害。”
——现今,凤尾山脚
江菀枝一笑,梨涡打旋儿虎牙一露,她一见美人,便喜上眉梢。
匪女画着大花脸的妆,小手执着蝶贝团扇坐在虎皮榻上,破天荒瞧留心瞧清了那西府海棠的面貌,心中一动,懒娇娇唤:“你什么人呀,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嘶——诶唷我去...”启明被膈应得倒吸一口凉气,掉头一只机关雀就抛到菀菀怀里,他一双嗔怒杏眸直给她打眼色,“这小白脸来意尚未分明,菩萨,咱有点志气成不成?”
江菀枝听罢一拍胸脯,摆摆手要眼前人马往边上挪:“姑娘志气稳着呢!过去点,挡着我看人了。”
卫宸璟抬眸一见,是个女子极不安生坐在软榻上,白牦牛角戴满了山花野草丝线,当即眉头一皱:“这匪女怎的今日下山...”
不便思量,转眼马车周边围着众多苟延残喘之辈,现下被凤尾寨一众添刀,射杀了个全,死得干净彻底。
卫宸璟垂眸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剑归鞘,伸腿悄悄将地上尸首错位的手部藏起来,抬头端的是无辜的良人才貌。
他温声道:“多谢姑娘搭救,在下武功不精,独一柄短剑傍身,未曾想遇了山贼,方才险些招架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