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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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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咳咳咳——”启明一块羊肉焖饼还未入口,当即被喉中杏皮水反呛了个彻底,食中二指顿在半空谁也没指着。
他望了眼房檐上扑腾的机关雀,带点苦口婆心。
随即又往金子那扬扬下巴,启明道:“寨主子,咱喊你声寨菩萨,你干脆上月宫掳了红衣老儿下来,给咱们寨烧火做饭得了,那孩子刚上山可还没一个半月,何故又出此言啊?”
下山抢亲自然是字面意思。
每隔三月,凤尾寨兴师动众一行人骑马携刃,大有烧村之意,山脚童儿皆唱:“虎牙花髻寨姐儿,一季末了落寨来。”
常言恶名远扬,美名如烟逝,启明进山二载,觉出匪女顶天了也只有这一茬过错,遂时而叹声——全寨人净是惯着江菀枝那折腾性子。
一季三月,岁岁赏红柳。
凤尾寨所谓的抢亲,是出山浓淡一瞥瞧瞧有无好看的穷苦哥儿、姐儿,瞧上眼了的便被一概带入山寨养着,待菀菀看腻了烦了,又添些银两送回去。
再者将富贵人家的跋扈公子哥吓唬几顿,搁镇村兜上一圈收些金银宝器,一队匪人再哑着调子晃晃悠悠归寨。
听来也没什么特别,实在也是江菀枝从旁的土匪寨子里胡乱掺半学来的,入世烧杀戮虐一到她这儿,更像是沿途捡人回寨养个热闹,供这寂静匪寨来些生人气儿。
而诺大个凤尾山,除了临山匪寇寨子还能谈得上抢亲去处的,也就山脚镇上村落。
楚漠郡黄沙眼茫,可纵使存活境地苦艰,百姓家中壮年却仍被天定王下令征兵,剩下寻常老弱幼子,战场退下来的伤者除了苟活为寇做匪,便是留于镇村内。
以至于这山下的村子可是被江菀枝逛了个遍,连人都认得七七八八,短短距离一月不到便二次下山,属实反常。
金子坐在豆子身旁,安生吃着泡儿油糕,吃没几口抬头一见启明哥正瞧着他,小孩刚来一个半月此言不差,正是不大好意思,他摸摸后脑勺,局促地朝跟前豆子看。
豆子一扭头,道:“吃你的,在自己家担得什么惊怕。”
“嗯...”金子活像个闷葫芦,见无事才点了头接着狼吞虎咽,小豆子愈发觉着这崽儿的后脑勺跟夜晚天上那月亮般盘圆——
今年冬来,大雪未融,豆子凭着自个长大了些,能在树上拎着弹弓有几两准头,得以随着众人下山,地湿风凌的天碰见个小孩。
身形消瘦,见着约莫比自己小一岁,小身板儿支个小棍子哆嗦在雪里。豆子品不出是咋样的感觉,一问无父无母纯然是个小乞丐,小手一拽就把这小孩拽回了凤尾寨。
“启明哥老说寨姐姐的眼泪是金豆,我的眼泪是黑豆,你就叫金子吧!”
“大当家想下山,咱们就去呗!”柱子大笑几声,顺手拌匀了酿皮儿沙葱,吓唬道,“小豆子,可是惹你寨姐姐恼了乏了?这回咱们又得下山走这一趟。”
桌上大人皆笑,江菀枝二指敲着桌边弯刃刀背,弯着一双美目。
“天大一口铁锅!寨姐姐,你怎么也跟着笑我!”小豆子赶忙放下手中饼馍,两手在布兜一抹直摆手,听徐娘说,他是被寨姐姐从狼口救上山的,全然不似山下村子里的孩童。
这爹娘未曾见过也不打紧,都把他丢了也就罢了,小豆子一个混账小糊孩,凤尾寨便是家,倘若真是寨姐姐恼他了,就恐怕是无家可归了,心里总是不大好受。
“差不多得了,一阵豆子掉眼泪了,你们替我好生哄。”江菀枝撑着面直起半个身子,桌下一脚踩中启明足裸,面上乖巧着给阿兄添酒,道,“阿兄你别听启明闹,我抢的是女子亲事,牛头镇那矮肥县令,明儿嫁女。”
牛头镇县令是个靠缴百姓粮横行的贪官,娶了五六房富人家的女儿做小妾,纨绔嫡子嫡女过的尚可,只可惜了庶女,无一不是被送去给上头的官儿填房。
“嗯?那县令有几个女儿?大当家,你怎的又顾上县令千金了?”柱子支着耳朵听。
“还用问嘛,咱看啊,一准是那姑娘貌美。”启明作不经意瞧了眼江菀枝,抬手要了一碟花生米,迟疑道,“不对啊,那县令的女儿早都嫁出楚漠了,怎么着也该走去陇南那条官道,寨丫头,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江菀枝小脸眉头一皱,道:“这你先别管,你不是说自个是寨里顶聪明的人来——是啊赶巧,他的女儿都嫁完了,那就更不该走我们这条道,总不能是要把女儿嫁去燕京都吧?”
楚漠郡在大凉最西北的位置,山脚吊楼村落,山顶琼台为匪,凤尾山后便是邻国燕京都,确实不是一个县令嫁庶女该走的道。
“启明儿,你算盘打得溜,你说,那县令送的是什么。”江菀枝道。
启明叹了声气,身子靠后半眯着眸子,眼观天边正毒辣的烈阳,无赖的语调像是随口胡编,道:“许是金银,没准真是嫁妆,要不就是几箱黄沙给咱们扬灰搭坟。”
除了寨主、二当家与启明,众人眼里放光,启明敢说,十有八九是真。难得碰上,算是天降福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寨丫头高兴就去吧,明日,哥哥在寨里等你回来。”江北栖听罢,耸耸肩温煦笑道,他拂去菀菀面上的碎发,柔声道,“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大当家是怎么个狠逆的角色。”
“还是阿兄最疼我啦!”江菀枝一乐,朝着启明眨眨眼,皆是嘚瑟的小机灵。
“...”启明无话,待今夜第六只机关雀停在房檐,他才挽起袖子提筷夹肉,嘟囔道,“天注定命里带的,北栖,你就惯她吧,她就是贪玩往外边溜,顺道捡人抢钱闹腾。”
他摇摇头,将未出口的话吞进肚里——“迟早捡个大祸回来。”
——次日清晨
楚漠郡当得西北第一旱地,戈壁滩遍布,盐木折了又长,芨芨草四季复生,离甘露稀少的沙漠几公里外却是崇山峻岭。
大凉达官之人垂钓闲谈之余皆讽,这匪徒成患也就罢了,偏偏凤尾山还占掉了这炼狱最好的一块清泉。
可惜旁人的口舌诛伐又不是马儿,隔了陇南几郡,陇凉州京都里的事儿再传,也传不进江菀枝耳畔。
一众弟兄伙御马装着金银在外,小豆子拎着弹弓顺手打下数只松果。
通体被毛的白牦牛尾如马尾,两角缠红丝驮着软榻行在中央。匪女江菀枝,正安生坐于这绸缎榻上,百无聊赖掰着豆子折来的黄木香,别在了牛儿的角边。
已是绕过那牛头镇一转,来回路上却不见县令,眼见得行过这片胡杨杂林,就归了凤尾山脚的村落。
“无趣。”菀菀道。
槐树婆娑,天光透过树影落在她身上,婀娜身姿与她面上藏青靛蓝的妆全然不着调,美名其曰,下山抢亲见郎君,多少打扮些,没准就能绑上一压寨夫婿。
江菀枝胭脂水粉倒是不缺,只是匪女的取向常使启明倍感匪夷所思,三月过三月,长久看着也就惯了,横竖也只这一日丁点时辰。
“谁让你一个半月又下山。”启明牵制住缰绳,使马慢下蹄子,他道,“楚漠就这么点儿地方,一时兴起下山,来回路边种的东西,你比咱清楚。”
“又挖苦我,启明儿,你的机关雀可有长进?”江菀枝道。
启明这回没似从前吃瘪,跟寨丫头互呛,两年间已成常态,他仰着头哼声:“咱可是凤尾山小苍狼,咱改良的机关雀,差不多了。”
“你最厉害,梅雨季你还说自个是听曲儿的玉面秀才,来年初春又是什么?”菀菀道。
豆子问:“啥是梅雨季?寨姐姐,我怎么没见过”
江菀枝一愣,忆起些零碎的片段,道:“阿大、阿兄说,那是连绵不绝的雨季,算了,六七月的东西了,江南一定是多的,我们楚漠该是没了,整个西北能水雾气儿的,只有陇南郡。”
“寨姐姐,你可是想去陇南?”豆子见她明眸便问,“你想去,我们就去。”
江菀枝抬手将散落的发撂到耳际,道:“倘若陇南有宽敞的平地儿够我驰骋,可以考虑,启明从那来的,以后就他来付银子过活吧。”
“我倒是愿意,可惜啊寨丫头,陇南可没有快马奔驰的原野,到了水乡,咱们得行舟倚楼听雨。”启明道,“再说了,就你那御马之术,马儿不撂蹄子不就是最大的顺遂。”
江菀枝嘴角一翘,懒得计较但嘴是一定要还的,她娇声笑:“是啊,是与你的机关雀相提并论之才貌。”
一行人由是听着大当家与启明断断续续调侃,胡杨杂林一过渐近山林,却听得一阵喧嚣——
“这声音...是箭弩!”启明行至最前端,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奔至江菀枝面前,箭弩所有之人,不是朝廷就是匪徒。
来者似是不善,众人听罢随即戒备,悄声来了大路,却见一方残破——
一顶略微不大显眼的马车已残破在地,瘦马徐徐淌着血,一干全身颤布条的歹人皆死,似乎是仅剩一名男子手执短剑踉跄站在中央。
那人身形俊逸,眉入鬓,目如朝露,丹唇外朗,身着水色撘护,腰挂玉环坠,颈部偏白略无血色,掌心淌血似是头一回应对此杀局。
菀菀手执团扇,放下腰间弯刀,佳人浓淡一眼,瞥见山林璞玉。
这人无端让她想起西府海棠来,她喃喃:“哟,这不是巧了...月宫老儿送了徒儿给我,可是神君下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