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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黑盒子里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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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黑盒子,藏在宫墙外那棵即将老去的槐树下,也藏着我的一生。寒风凛冽,大雪纷乱,晃花了众生的眼,谁也没有看见我抱着剑走上城墙。
我是一个画师,志在画尽人间百态,终日抱着画轴往来。二十岁那年,我被父亲嫁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那人是九五之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其实一般人家的姑娘,及笄后便成婚了,我不愿,便僵着。犹记得大婚那天,十里红妆,我与那人同受万千祝福,共饮一杯酒。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
我将匕首刺入他腹部的时候,正是他解开我外衣的时候,他睁大了眼睛,凶狠到仿佛要将我吃进肚子里一般。我被这个眼神镇住了,不由得看向他的伤口。他流了很多血,很快染红了被褥,却没有责罚我,顾自坐在床沿。我们相顾无言,我沉默地为他料理了伤口,他也极为沉默地配合。之后,我与这位君王就这样,在新婚的床沿坐着,枯坐了一夜。
君王叫秦蔺然,年岁二十有二,适逢国破之际。我们成亲的那天,都兰城被蛮人所攻破,战报还未传到京城。
我也是拿过剑学过武的,不过自从我杀死匪徒却看见心上人坠崖之后,我便再也拿不起剑了。
成亲后,我与君王的关系依旧不冷不热,许许多多的日夜,我们共处一室,他总是坐在床沿等待,而我,总是抱着画卷,吹一夜的风,沉默无言。有时风吹得烈了,眼泪总是不堪重负。
秦蔺然将披风为我披上,压着声音道:“你去睡吧,孤不来了便是。”
他其实和传闻中并不一样,传闻中他是个暴君,喜怒无常,行宫有个血池,终日需要填充新鲜的血液,直臣斩于他的刀下,谏臣死于非命,偏爱虐杀美人。
不过,这些改观都不妨碍我不喜欢他。因为,他杀死了我的心上人。
很快,我见到了一个人,那人与我的心上人长得别无二致,他说,他叫秦无,来了我的心魔。
我听他说着诗阁趣事,坐在屋沿感受他的心跳,才恍惚有种隔世之感。活着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因为可以守护许多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秦无总是温和地笑,那笑曾是我迷恋的,如今,也是我迷恋的,那笑太美好,太干净。身在深渊的人,总是渴望救赎。
秦无说:“瑾懿,我们私奔吧。”
那一晚,秦无差点死于秦蔺然剑下。
我守着秦无,亲眼看着这人醒过来。失去过一次的东西,即将失去第二次,这种痛苦仿佛历历在目。秦蔺然站在远处,他说:“对不起。”
我不需要对不起,可他一直在说着对不起。
其实秦蔺然和秦无很像,他们一样是君子。君子,总是不得志。
秦无还没来得及将身体养好,便被秦蔺然的人带走了。我抱着画卷,看着窗外秋日的景致,铺开水墨丹青,落下了笔。
阁楼内,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秦无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看着秦蔺然,摇着折扇,扇着面若冠玉的脸:“你答应孤的,不再靠近她,可你食言了。”。
秦蔺然脸色煞白,捏紧了的拳又松了开来,却抿着嘴不说话。
秦无骤然森森的目光一刀一刀剜着秦蔺然:“若不是孤施舍,你连光都见不到,你怎么敢忤逆孤?就凭你这卑贱的命,也配娶她?”
秦蔺然生生受了秦无一掌,黯然的眸子里藏着许多无声的辩解。
秦无又摸了摸脸,冷笑一声:“不过,也幸亏你长了这张脸,竟叫孤如愿所偿了。”
这个暴君收敛了所有劣性,扮演着一个陌上君子。心上人的回眸与亲近,是他此生能感受到的世间少有的祥和。温暖到让人心生独占的贪念。实际上,暴君也是这样做的。他是一个十足十的疯子和赌徒,与人易面,如此疯狂的举动旷世未闻。甚至设计让
秦蔺然落下悬崖,进入他的计划。暴君想着,旁人的感情,大抵都是可以舍弃的。
而他最终,得到了心上人的垂爱。
铁骑踏破三关而来,国之将破,我父亲的府邸因叛国被抄,大红的油漆划满了漆黑的门。我未看那场景,也能想像出此中难堪。
“何苦如此辱我,不杀死我,才是你最大的烦恼。”
我依然抱着我的画卷。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抱着的画卷了,那些画都已被君王烧毁。
“我不辱你,你放下那画卷,自己过来便是。”秦蔺然似乎很是期待我自己走到他那条船上。
可有些事情,就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咽不下,也吐不出,却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份恨。
“你既容不下我的画,如何容得下我。”我问道。
“可是你过来了,便是你所有的污点也容得。”
“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便不会放下。”我日日夜夜的噩梦,都是那天心上人坠崖的场面。可只有靠着那些斑驳的回忆,才能教我感受到一种心安,一种曾经活过的心安。
山月关破的消息适时传来,打断了我们僵持的场面。秦蔺然果然大惊。
“国之不国,君之不君,这皇后之位,不要也罢。”说着,我摔碎了手边这块凤印。
碎成一地的白色玉块蹦的极高,划破了我的脸颊,血蜿蜒而下。
“你就这么急着摆脱孤?”秦蔺然眼角暗红,怒色从眉间蔓延,深蓝色袍子被他甩的猎猎作响。
秦蔺然气极,一把夺过我的画,甩出窗外,我惊讶地看着散开的画卷,绝望蔓延上心头。秦蔺然也看清了那画卷,眼里有些许震惊,许久说不出话来。
最后,抵不过战况危急,秦蔺然终于走了,走之时,让我警惕秦无,他说,那并不是真正的秦无。
我平静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门,重重影,直到再也望不见那个王。
我唱着民间的歌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城墙,拂去一片片雪花,“国之将亡,我便替你殉了吧。”说完这句遗言,便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隔绝于世界之外。
我飘在空中,看着秦无抱着我的尸骸大哭大笑,一口一口将我吃了。大臣到来的时候,皆不忍看这残忍的画面,别开了眼,尴尬地站在一旁。荒诞的场景止于秦无一刀斩于秦蔺然剑下。
秦无蠕动满是血的唇,依稀听出几句话,他说:“竖子敢尔?你这等狼子野心之徒,孤定要将你做成人彘,亲眼看着孤与……瑾懿,幸福美满。”
秦蔺然平淡的看着这个虚弱到再也残暴不起来的人,一抬手,献出十八颗头,颗颗都是秦无的心腹。
秦无睁着怨毒的眼睛,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脏字,竟是这样的姿势去了,也不肯倒下。
秦蔺然一脚踹中秦无,将他踹飞,剖开他的肚子,取出我的一部分,走上前来将我残破的身体归位。他的神情极其认真,仿佛在做一件神圣的事。其实这个时候的他,像极了彼时我心上的少年。少年作诗,我便作画,静谧的时间却在彼时再甜不过。
我看着眼前闹剧落了幕,闭上了眼。
***
秦蔺然看着方士结了阵,血色之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以及周围荒诞的场景。无数白袍方士虎视眈眈看着我,唯恐我暴走。秦蔺然通红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唯恐我这个猎物消失。
这个时候的秦蔺然已经长成了温润的青年,更为成熟挺拔,眉间一抹稳重之色。他的眼里包含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痛苦至极,力量渐渐衰微,哭喊着:“殁了便殁了,何苦互相折磨,我不痛快,你也不痛快。亡灵如何变得活人?人世间的错过何止你一个?”
秦蔺然不信,硬是用了禁术,将我留在了人间。
他说:“你不是我,便不知道我苦。”
我嘲讽道:“可你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我苦。”
秦蔺然自嘲笑了一下:“我以为我有能力了,就可以保护你了。可没想到,你竟这么恨我。”
我:“如果这也算保护,你可抢了阎王的活了。”
我们之间总是互相折磨,再也不剩静谧。
最后,我受不了强留人间的切肤之痛,燃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成了灰。
不,其实连灰都没有。
我早就死了。
***
“瑾懿,我好想你。”
他撑着伞,从河的那端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如春风拂柳,时间已然溯过千万记忆,仿佛他还是那个兰亭里慷慨作诗的少年学生,我也只是曲水边作画的画师。
其实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有的只有一沓画,画着同一个少年,从稚嫩到青涩。落最上面的,便是一封信,和一绺黑发。心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竟是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