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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松月垂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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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变幻,源赖光重新站在熟悉的庭院里,十五岁那年移来的白樱在夜色里盛开,花月溶溶天如水,浑身浴血的鬼切跪于木廊檐下,膝上横放的长刀映着月光,沾染了几点落花。
源赖光微微怔愣,发现自己这次没有再陷入“迷失”里。他的心神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年轻的少主正熟练地叫来热水,命鬼切洗沐、更衣,亲手给他束发;已经成为族长的那个源赖光则站在一旁,清醒又冷酷地回味着心底的愉悦。
年复一年,他纵容鬼切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享受他盛满信任依赖的眼神;他手把手教导鬼切刀法和阴阳术,看他笨拙地学习文字和礼仪,努力像人类一样生活;他如此喜爱自己亲手塑造的这个生命,不再想起他过去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忘了他从何而来……就能抹去他们之间的鲜血和谎言。
“去休息吧,鬼切。你今天做得很好。”青年系好发带,安抚地拍了拍鬼切的肩,将他抱在怀里的本命刀拿起来。一缕腥咸的瘴气缠绕其上,本应明亮如月的刀锋晦暗无光,隐隐散发着不详的死气。
源赖光心中一动,他想起来这是哪一天了——
他们合力退治了蜃气楼,因为被海妖吞噬,瘴气侵染宝刀,鬼切的封印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是,主人。”鬼切温驯地应道,双手合在身前行礼,准备像平常一样退下。可就在他躬身的时候,灼热尖锐的剧痛忽然从左眼中炸开,像一把利剑劈在头上,让训练有素的武士忍不住闷哼一声歪倒在地。鬼切蜷缩起身体,紧闭的左眼因为剧痛张开,眼底的咒文炽红发亮,青紫色的血管蜿蜒着爬上他白净的脸颊。
“痛……我的眼睛……”鬼切逾距地握紧了主人的手腕,呻吟出声,望向他的目光迷乱又痛苦。青年也有些吃惊,但他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立刻将一道清心镇邪的术式点在鬼切的额头上。
“只是残余的海妖瘴气,待我将你本命刀上的污秽袚除就没事了。鬼切,你——”他话音一顿,红眸紧缩,眸光冰冷凌厉地盯着鬼切露出獠牙的嘴唇,听到他喃喃低语——
“放了我……”
“……放了我,让我回去……”
宝刀铮然出鞘,源氏少主脸色苍白,毫不犹豫地将手掌在刀刃上一抹,沾着鲜血在鬼切脸上画下咒文。他把刀灵按在怀里,掌中漫出的灵力透着血契的红光,映得两双眼睛成了一般无二的深红色,妖异凄迷。一根闪着银光的血线从青年的眉间飘出来,钻入鬼切的左眼。
“你的归处就在我的身边。”他俯首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像是烈火中锤打钢水的回声,要把这话语烙印在鬼切的灵魂上,如誓言,亦如诅咒。“以我剑心铸你之刃,以我道路开你之锋。鬼切,你永远无法离开我。”
血字咒文渗入皮肤,满室红光猛然一收,封印动摇的剧痛终于停止,鬼切从昏沉中醒来,张开汗湿的睫毛,看到青年近在咫尺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主人,我、我怎么了?”
“蜃气楼的瘴毒非同一般,是我大意了,应该早点替你驱除。”源氏少主微微一笑,将刀灵放在榻上,抹了抹他脸上的汗水,“今天允许你就歇在这里,快睡吧。”
鬼切不安地躺在主人的睡塌上,一转眼看到本命刀上的血痕和他受伤的右手,挣扎着就想爬起来请罪。青年叹了口气,伸出左手盖住他的眼睛:“再不听话,我就要罚你了。”
刀灵只得乖乖闭眼,他早已疲惫不堪,很快就陷入沉睡。源氏少主草草裹了掌心的伤,从壁柜里取出一卷地图,展开铺在榻边的矮几上,然后望着那墨线勾成的山峦城池出了神。
夜沉如水,烛火幽微,他忽然抬手,轻轻地拂过鬼切沁凉如丝的黑发,指尖滑落到眼角的泪痣边。他的神色在这一刻里那么犹豫、那么柔软,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是杀伐果决的源氏少主,但片刻之后,那只手又点在了地图上,并指如剑,半干涸的血迹像一笔浓稠的锈迹,斩了断平安京西侧的山脉。
那是“大江山”,人界与鬼域的交汇之地,是槿的故乡,也是鬼切与鬼族最后的牵绊。
就在这个夜晚,源氏少主决定出兵攻打大江山,他要持着鬼切斩杀鬼王,屠尽山中鬼族,不仅是为了夺下战略要地,扼守黄泉之境,让瘴气邪物无法入侵人界,也为了斩断鬼切的过去。
他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要记得我就够了。
这十年建立在谎言上的陪伴骗了鬼切,终于也骗了他自己。
源赖光唇角弯起,无声地大笑。
明明是他亲手杀死了他,封印他的灵魂、篡改他的记忆、剥夺他的自由;可他偏偏还想要他的忠诚,要他的倾慕,要他那颗剑心里只有源赖光给予的信仰,要他此生此世,片刻不离的陪伴。
阴阳师早已决意将此身献祭,却让所有的私欲贪念都向另一个人索取,掠夺他的一切来填补胸口冰冷的黑洞。那个无法离开、不能放手的,从来都是不是鬼切,而是源赖光他自己啊……
月色愈见清寒,源氏少主不知不觉地倚在榻边睡着了,几缕白发自他鬓角垂落,与鬼切散在枕边的黑发交叠。榻前窗外,花影摇曳,落花簌簌敲在窗棂上,像是谁在用哀伤的絮语,追问他可曾有过片刻愧悔。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鬼切。”源赖光笑着抬眼,视线仿佛穿透了梦境,望向虚空中注视着他的那个灵魂。触手可及的权位,肃清神鬼的大业,还有怀里这把性命相交的鬼切,他通通不会放手。就算再选择一千次、一万次,槿仍然会救下被恶鬼围攻的少年阴阳师,源赖光也仍然会把他拉入命运的漩涡,把他变成只属于自己的鬼切。
我不会后悔。我注定改变这世界,而你注定陪在我身边,做我最锋利的刀,也做包裹我的鞘。
源赖光推开纸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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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再度聚散,他和他的记忆纠缠交织,从人间到鬼域,尸山血海在脚下铺陈。源赖光看到笑盈盈喊着兄长的鬼女转眼成了残破的尸体,黯淡的眼睛里还留着惊喜和困惑;燃烧的箭矢扎入光洁的浅青色枝干,开着雪白花朵的古樱树哭泣着死去;大江山鬼王的头颅从刀刃上飞出,灼热的鬼血洒在脸上,让左眼如同炸裂般剧痛……无数破碎画面像万花筒中旋转的幻影,在青年眼中徒劳地流过,那汪美丽又冰冷的红,始终不曾有分毫动摇。
当缭乱的光影终于尘埃落定,源赖光站在一座熟悉的山峡前,绝壁上以妖血绘成的阵法幽光闪烁。天幕之下,妖师海鸣的心魔幻境已经笼罩了鬼王座,幻术之力随着黑色的潮涌波及整个大江山,搅动着每个人心底最深重的恐惧。
果然是大江山,但不是他以为的源氏攻山的时间点,而是联军与海国的最终决战。那日鬼切拼着刀裂身陨斩碎了心魔幻境……抢在他之前击破幻境保住本命刀,是改变结局破解执念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源赖光望一眼鬼王座,纵身跃上山壁,向着幻境的中心奔跑。
那一日,他在幻境里看到了狐火降临百鬼屠城,废墟之中绝望的孩子,身边唯有一把刀——护他平安,伴他长大,在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刀。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是真实,其他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一日,他咀嚼着自己的恐惧这样告诉晴明,也用二十年坚定无悔地践行了它。他从弱小的少年成长为傲视天下的阴阳师,他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惜一切代价。
无数尸骸沿着山路倒伏,是海妖,是鬼族,也是人类。阴阳失衡,恶念滋生,乱世的大门正在开启,而他要为人类守住这扇门。源赖光冲破幻术迷雾登上山巅,看到黑色的海水妖气之间撕裂虚空的鬼影闪,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他忽然想,那一日,他的鬼切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呢?
“阿光,我看到了你。”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源赖光拔刀的手顿住,有一瞬竟不敢回头。
这声音十年来日日陪伴在身边,这名字整整十年不曾被唤起。被他封印遗忘的血腥真相,忽然撕破了最后的遮掩——
鬼切与槿,本就是一体同魂。
山巅上的迷雾渐渐散开,结界之内的刀灵仍然在与看不到的幻影厮杀,他白发凌乱,双目血红,脸上刀疤纵横,口中獠牙交错,额前鬼角扭曲,全然是凶厉狰狞的恶鬼形貌;而披着源氏羽织的鬼切站在这片昏暗血腥的战场上,一袭素绡胜雪,肩头乌发如云,他瓷白的侧脸、俊秀的眉眼如此清澈温和,就连那纤细睫毛之下的金色鬼瞳,也如明月盈盈生辉。
源赖光的目光像是被灼痛了一样猛然移开。
“阿光为何不愿看我。”鬼切微微笑着,“我是你亲手锻造的斩鬼之刃,你平生最得意的杰作,这副形貌,你难道不喜欢?”
源赖光咬紧牙关,薄唇紧绷。在今天之前,他已经让自己十年不曾想起槿的名字;在这个梦境里,他也再一次选择了杀死他。可是当鬼切露出记忆中的笑容,源赖光却觉得胸中被剜去了什么,喉咙里翻涌起腥甜的血腥气。
“你的记忆都恢复了?”他的嗓音低沉,“在那天的心魔幻境里?”
“你明明知道,没有任何一种术法能恢复我的记忆,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过往一切,只剩劫灰。”鬼切望着结界里浑身浴血的那个自己,轻声细语:“如今残存于世上的,不过是被你的血契和邪神的力量强留下来的一缕执念。我的妖魂化为付丧神,永远不能离开那把刀,即使封印打破,你也笃定我至多想起曾经身为鬼族,对不对?”
他看着自己相伴十年的主人,自嘲一笑:“心魔幻境只唤醒了更多的痛苦和仇恨,是这个梦境术式连结你的记忆,让我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也仅限于与你有关的部分了。”
“就像我依稀记得自己爱着白衣,却只能幻化出你穿过的羽织。”
“我的名字,我的记忆,全都是你,只剩下你。”
“与你相识的每一刻,都是我的心魔。”
源赖光垂目无言,他在这条追逐力量的道路上踏过了数不尽的尸骨,刀下的杀戮和守护,从未在意换来的是感激还是仇恨。他的剑心千锤百炼、坚如磐石,独让那只鬼在其中埋下一根刺,成为他唯一的破绽。
鬼切于他,是年少交心的挚友,性命相托的爱刀;他是真的爱他护他,愿他成为天下至强之刃;也是真的伤他骗他,毁了他幸福美好的一切。
长长一叹,他终于抬眼迎上那双金色鬼瞳,肃然道:“自我十岁那年与你初遇,见过你手握源氏神兵战斗的姿态,便一直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携手征战,此生常伴,登临此世强者之巅,守护人间和正义。如今想来,也许从那一刻起,你也成了我的执念。”
源赖光走向鬼切,伸手抚上他清隽的眉眼,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风:“唯有这一件,我从未骗过你。鬼切,你心中有恨,尽可向我索取代价;你要的真相和自由,我愿全数交到你手中。你我之间尚有未了的一战,我绝不允许你此折断。”
鬼切眨了眨眼,轻声笑道:“你会这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可是阿光忘了,天下之最强,光辉的战斗,武者的荣耀……这些愿望,都是你用十年时间,教给我的。”
平静的红眸掀起波澜,而鬼切不再看他,仰面望向乌云覆压的天空。大妖决战激散的妖气像黑色的雪落在瓷白的脸上,他的身影渐渐虚幻:“你把我一点点打磨成最适合你的模样,锋锐嗜血,斩鬼诛神,信仰你的正义,承接你的大业。我越符合你的理想——就越违背残余的那一点本性。”
“十年前对你的友情,十年后对你的忠诚,屠戮全族的悲痛,背叛欺瞒的仇恨……都是刻骨铭心,不可磨灭。”
“还不明白吗?那些无论怎样锻造都无法弥合的裂痕,每一条都是你亲手刻下!”
激越的刀鸣如雷炸响,刀灵终于觅到海鸣真身,全力斩向幻境核心。海国妖师纵声狂笑,漆黑的妖气缠绕刀刃,神兵哀鸣,裂痕爬上了光洁如月的刀身。
“不可!”源赖光胸中巨震,全身灵力暴涨,就要拔刀阻止他玉石俱焚的招数。可是鬼切大笑着张开双臂抱住他,幻影散成光芒没入他的眉心,刹那间灼烧般的剧痛袭遍全身。
源赖光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早已断掉的血契在这梦境里仿佛又连接起了他和鬼切,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个与自己结契的灵魂,看清他的痛苦、自厌……和温柔。
“这握着刀的鬼手,苟延残喘的性命,皆不属于我……此身唯余罪孽……”刀灵悲恸的低语,嘶哑得破碎
“你太了解自己亲手打造的刀,于是许诺了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让我所有恨意都系于你身,刀碎身陨仍然心有不甘。”鬼切的声音似从此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传来,浩大又飘渺。
“可是阿光,即使是你也不可能掌控一切的。”
“你那么聪明,知不知道现在的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源赖光挣扎着起身,双手结印,以自身鲜血施展咒术,包裹即将崩裂的本命刀:“所有的罪孽都出自我手,即便要偿还什么,也该是我来偿还。”
强大的灵力从阴阳师体内汹涌而出,瞬间夺取了这个梦境的控制权。白衣猎猎,红眸明亮,他看起来宛如不可一世的神灵,海妖、幻境、缠绕着本命刀的妖气都在他的意志下凝固了,可是刀身上的裂痕却像他尝试过的每一次一样,无可挽回地越来越深。
他只能看着刀灵的手抵着刀柄,一往无前的身影凛然决绝:“即使被毁灭又如何,如果牺牲此身,就能拯救所有人的话——”
源赖光唇角渗出鲜血,终于嘶声喊道:“鬼切,停下!”
“你想要拯救的,由我一力承担!”
“哪怕不是人类,哪怕是鬼族和大江山!”
那浑身浴血的刀灵最后一次望向了他,眼中嗜血的赤红沉淀出清澈的金色。
——如果有一天,你的心里也装进了我们的世界,我便愿追随你,直到此生的尽头。
“如此,我原谅你了。”温柔的声音飘摇远去,而高亢的怒吼和凄厉的刀鸣同时响起,宝刀应声崩碎——
“将我所亏欠的,全数奉还!”
源赖光手中一空,灵力失控爆散,整个梦境瞬间归于混沌。他铁石般的心脏似乎和鬼切一同破碎,冰冷的气息穿过空荡荡的躯壳,像是朔风在荒野上凄厉地的呼啸。他猛然睁开眼,祭台上咒术的光芒和暴涨的火光晃得他头晕目眩,现实与梦境交错中,他恍惚看到黑衣的武士向他挥手作别,带走了鬼切的执念和痛苦,留下了承袭自源赖光的渴望和信仰。
从前爱恨,譬如昨日死,从后缘法,譬如今日生。
阿光,这把脱胎换骨的刀,就让他替我实现那二十年之约吧。
一滴泪从红眸中滚落,青年按住死寂的胸膛,噎噎无声。
为什么要原谅我呢?你甚至还没有听到我的回答。
不愧天地,独悔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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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灵力从源赖光身上涌出,带起凌厉如刀气的狂风,不仅击碎了梦境术式,还把晴明掀翻在地,差点滚下祭坛。
大阴阳师一把捞住自己的三个式神护在怀里,挥扇布下守护言灵,总算抵挡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狂风和火光足足持续了十息方才停歇,晴明抹开吹了满脸的发丝,看到源赖光已经站在血池之前,重铸的鬼切握在他手里,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宝刀铮然清鸣,再无裂痕浮现。
“……赖光?”晴明小心翼翼地喊他,青年的衣襟凌乱,唇角犹带血迹,面色苍白黯淡。他低垂的眼睫轻轻抬起,目光让五感格外敏锐的阴阳师心中一颤。
那个高傲自负的源氏赖光……好似也被重铸了一般啊……
“刀已铸成,此番多谢相助,日后源氏必有报答。”源赖光露出微笑,一道符咒灭了炉火,转身将鬼切放在屏风前漆金螺钿的刀架上。他伤痕累累的手掌拂过刀身,鬼切灵光浮动,一个白衣少年蓦然落在源赖光怀里。
晴明微怔,那少年只有十一二岁光景,双颊圆润,翘鼻红唇,沉睡的眼下泪痣一点,长眉舒展气宇轩昂。虽然样貌依稀相似,但面上没有了伤疤纵横和沉郁狂气,看起来与过去的鬼切判若两人。
“哎呀,鬼切怎么变小了?而且他的线——”缘结神摇着晴明的袖子小声嘀咕,白狐之子眉心一跳,横过扇子挡了她的嘴,也将自己的满腹疑窦咽下。
“你在梦境中停留了一整天,又……受了伤,既然鬼切已经无碍,便好好修养吧。”晴明神色如常,起身告辞:“既为同盟,本该守望相助,赖光不必言谢。”
源赖光向他颔首:“不便相送,失礼了。”
晴明带着式神走下祭坛,铸刀密所的黄铜大门缓缓闭合时,他回望一眼,见那白发的源氏族长怀抱刀灵跪坐下来,动作轻柔地抚过新生鬼切沉睡的脸颊,薄唇翕动——大门关上了。
三位式神同时长出一口气,蝴蝶精揉着酸胀的手腕,十分委屈:“这个人太凶啦!明明教了他解除梦境的方法,偏要使用暴力,我的胳膊都被震麻了。”
食梦貘心有余悸:“我也是第一次被人类用灵力撑破梦境呢……晴明,他到底梦到了什么,我是一点儿也没敢偷看。”
阴阳师好脾气地摇摇头:“那可是源赖光,就算借用了你们的能力入梦,也别想窥视到他的梦境。好了,这件事大家都要守口如瓶,否则惹恼了这位源氏族长,回头要来找你们算账,我可不一定打得过他。”
式神们连连点头,晴明踩着白色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出这座精致华美却也寂静清冷的庭院,轻轻地叹了口气。
献祭整个鬼兵部重铸鬼切,源赖光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不是拔掉自己的爪牙、废掉多年的心血。在那一刻,他是否忘了追逐力量的目标,也忘了睥睨鬼神的骄傲,只想换回他的刀灵?
——可那重铸的鬼切,不论妖魂还是气息,已经大不相同了啊……
春日已然西沉,橙红浅紫的云霞沿着岚山温柔的曲线流泻,像是一卷灿烂华美的织锦,遥遥地向着平安京铺陈而去。山下大片盛开的樱花林许是被爆散的灵力波及,一日之间谢了大半,落花将林中的石径都埋住了。晴明一时不忍践踏,便牵了马儿缓步下山。
眼看源氏宅邸已经消失在花林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缘结神忍不住又扯了扯晴明的袖子:“那个……晴明?”
“您说吧。”
“鬼切身上的红线……消失了。”
晴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恻然:“我知道了。”
缘结神想了想,又道:“那位阴阳师大人的也是……”
“请您一定替他保密好吗?”
“哎呀,我会的。我就是不明白,他明明是救回了鬼切呀,为什么红线会消失呢?”
“世间的缘分本就脆弱难得,就像这一夜盛开、一夜凋谢的樱花。”晴明抬眼望着晚霞之下的烂漫花林,“护之以温柔包容,守之以勇敢忠诚,藏之以坚定不渝,总要倾尽一颗真心,方能留驻花期。”
“也许他们……没能保护好手中珍贵的红线吧。”
一阵春风穿林而过,花海叠浪,摇落飞花漫漫如雪,星星点点落在阴阳师的白发羽织上,像是他不小心听到的那个声音,叹息着终会到来的、无可奈何的凋零。
“鬼切……这一次,你是永远地抛下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