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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关山尽染 ...


  •   那一年月下辞别,源赖光漏夜归来,将一直贴身收藏的白樱装进木盒,留在了寝室里。他告诉自己不要失望,因为人与鬼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就算是槿,也不懂人类的脆弱和悲哀。

      人类是鬼神口中的血食、脚下的草芥,可源赖光偏要反了这命运,终有一日,他要让人类凌驾于鬼神之上。

      他心里的恨太多,已经什么都装不进去;

      他脚下的路太长,无法再为任何人停留。

      半年后,源赖光跟随族长登上黑夜山的镇魔祭坛,参与了所谓的祭神仪式。被献祭死去的源氏巫女,阴阳狭间钻出的可怕蛇影,承受不住邪神之力变成怪物的阴阳师……源氏百年荣光之下掩藏的阴影,远比他猜想的更血腥卑劣。他噙着讽笑,记住了那邪□□讳——八岐大蛇。

      两年后,源赖光私下潜入黑夜山,与邪神达成交易。一个名为“鬼兵部”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他要创造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不被邪神污染,不被家族牵制,以人类之躯超越鬼神的力量。

      三年后,源氏少主收拢了越来越多忠心的追随者,日益强大的势力压制得长老会喘不过气来,以他为傲的父亲也生出猜忌,他们试图将他从权力的核心排挤出去,但已经太迟了。

      昔日纤秀的少年日渐展露霸主之势,猩红的双眼俯视着这个养育了他、也忌惮着他的家族,蛰伏在优雅笑容之下的野望伸出爪牙,令一辈子玩弄权术的族老心惊肉跳。

      激烈的斗争、邪神的危机、鬼兵禁术的研究,源赖光独自面对这一切时,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山谷。白樱下的鬼族弯起金色的眼睛,微笑着占据了他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直至成为源氏少主最后一点不愿交付的代价。

      他仍然渴望得到那只强大的鬼,但他愿意克制这份贪念。源氏这一代最天才的阴阳师,一直都没有收服任何一只式神。

      人间的岁月如白驹过隙,源赖光将满二十岁那年的初春,一只灵符纸鹤摇摇晃晃地飞进了他的院子。纸鹤上属于他的灵力已经消散得只够不被结界拦下,妖气包裹着符纸叠成的翅膀,将一本册子送到他手上。

      源赖光讶然,翻开看时,却是一本手写的刀谱,极尽详细地记录了一套招法和许多修习心得,落款处只有一行字:“贺吾友源氏赖光成年之诞。”

      他托着来自鬼族的贺礼咬紧了腮肉,提笔在桌前站了半天,心里翻涌的思绪最终都被理智压下去,没有漏出一个字。

      他们之间不是无话,是不该说、不能说,这样的默契自那年辞别后就悄然达成了,此后五载,再没有交换过只字片语。虽然明白,可源赖光就是觉得生气,他扔了笔,给纸鹤重新注入灵力,将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这大概是源氏少主十岁以后做的最类似于“赌气”的一件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没有注意到院子外窥探的视线,有人以源家咒术截住了那只纸鹤。

      数日后,源赖光带领部下前往青之森退治妖怪,归来时被长老一脉的阴阳师围堵在本丸大门之外,这些年已经与他势成水火的长老源义门排众而出,指责他自甘堕落,勾结鬼族。

      长老们窃窃私语,族长面色难看,他的部下虽然忠心,但看到族中高层齐聚在此言之凿凿,一些人也有了动摇。而源赖光只看着源义门手中举着的“勾结鬼族”的证据,眼中血海掀起巨浪。

      ……那是一朵熟悉白樱,沾满了熟悉气味的鲜血。

      是槿的血。

      ———————

      “源赖光,你可认得这只鬼?”

      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源赖光看一眼源义门故作沉痛却掩不住得意的脸,唇边的微笑从容不迫。没有人知道少主刚才的沉默,是在压抑心里可怕的杀念。

      因为一只鬼,指向了自己族人的杀念。

      有白樱为证,源满仲默许长老会扣押了源赖光的亲兵,要求他独身一人前往镇魔祭坛。这些曾叱诧风云的老阴阳师们手中暗自捏了咒印,忌惮又嫉妒地防备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但源赖光一言不发,异常顺从地跟着他们进入了黑夜山。

      祭坛之上,镇锁邪神的咒术锁链从阴阳虚空中浮现,束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血迹斑斑,长发披散遮住了俊秀的脸,一道刀伤从上至下划过左眼,破坏了那双美丽的金瞳。尽管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他仅剩的右目看到源赖光出现时,仍是闪过一丝担忧。

      ——到了此刻,你还在担心我吗?

      “族长,这是一只大江山的鬼族,力量极其强大,只怕不逊于酒吞童子座下的鬼将。”源义门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源赖光,不放过他丝毫的破绽:“那日我发现赖光院中放出的纸鹤带有妖气,便拦了下来,没想到纸鹤上的灵力与妖气水乳交融,显然是有意为之。我心有疑虑,追踪纸鹤一直到了大江山,便见到这只鬼等在丹波山腰,以源氏咒术接下了纸鹤。”

      ——原来你那天出谷了,是为了等我的回信?

      “为家族安危大计,我不得已在赖光外出时查探了他的居室,从橱柜里找到这朵白樱,上面明明白白是那鬼族的气息。族长,老夫心痛啊!少主天资卓绝,是源氏未来百年崛起的希望,怎可与这些鬼物有瓜葛!”

      ——我一时心绪不宁,以至你有今日之祸。

      “此等蛊惑人心的鬼物,吾当为少主除去!老夫带着白樱在丹波山腰稍作逗留,这鬼果然就找了过来……它刀法奇高,我们本已不敌,但一名弟子诈称赖光违反族规被关押,这鬼便停了手,逼问他被关在何处。”

      ——你本不该离开神树太久,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是为了救我吗?

      “我们且战且退,将它引入黑夜山,这鬼甚至会用源氏灵符纸鹤飞行,显然与赖光关系匪浅。老夫不敢擅自决断,启用镇魔结界将之镇锁,这鬼凶性不减,伤了族中许多弟子才被制服。”

      ——我说过的,你对人类太没有戒心。

      “族长明鉴,少主不知泄露了多少源氏秘术,又与鬼族暗中结交,实在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您又怎能放心将源氏的未来交给他?”

      ——我也是人类。

      源满仲听完源义门一番话,回头看向自己的长子:“赖光,你有何想说的?”

      源赖光收回视线,轻轻鼓掌:“义门长老的故事,我实在是佩服。”

      源义门心中恼怒,故意叹息着说:“赖光不必遮掩,你若认罪,我们可以从轻发落。你贴身收藏这鬼族之物,又愿教它源氏秘法,足见情谊深厚,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

      “情谊深厚?”青年纵声大笑,袍袖一拂,踏上阶梯往祭台上走去。源义门勃然变色,厉声呼喊:“来人,抓住他!”又向源满仲单膝跪下,急切道:“少主是被那只鬼迷了心智了,他若解开镇魔结界——”

      “人和鬼之间,有什么情谊?”金铁锐鸣之声响起,众人只见源赖光反手拔出腰间长刀,以刀尖抬起鬼族的脸,轻慢地笑道:“义门长老,阴阳师结交鬼族,无非是想收一个趁手好用,最好还能忠心耿耿的式神。这只鬼力量强大,刀法精绝,极适合我,才多花了些心思,想让他心甘情愿地归顺。本该在成年礼前将他收入掌中的,你这么一闹,可真是让我的心血尽付东流。”

      “狡辩!你擅自将族中秘术外传——”

      “灵符纸鹤不过是传讯手段,诸位难道没有教过自己得力的仆从?我若认真教了他‘秘术’,你还能将他镇压在这里吗?”

      他的语气十足骄狂,却让源满仲轻轻颔首,众长老也面色稍缓,源义门压抑怒火,强笑道:“既如此,今日长老们都在,我们便助你打散它的灵智,让你收服了它。赖光阴阳术大成已经五年,至今身边没有一只式神,也实在太过挑剔。”

      这些年来,源赖光的庭院连侍女小姓都不许靠近,更遑论死在他刀下的妖鬼不计其数,他肯将这只鬼的信物贴身收藏,又异常顺从地来此孤身受训,源义门绝不信是为了收服什么式神。

      他当然不指望这狠辣又诡计多端的小子肯就此认罪,但以源赖光的高傲自负,也断然不会任由他们处置这只鬼。只要他因为怒气露出破绽,只要他心有犹豫,多做辩解,他就能让长老会不再信任这个少主,让族长生出换个继承人的心思。

      阴鸷的目光紧咬着祭台上的青年,他本已笃定这回能斩断这只幼虎的爪牙,但那双红眸瞥向他时,源义门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他对源赖光的心性,只怕仍然预料不足。

      “不必了,没有灵智的死板蠢物,我还不屑驱使。”源赖光展臂揽住槿的腰身,他快要二十岁了,已经生得肩宽腿长,身形比鬼族高大了一圈,轻松便将他抱在怀里:“事已至此,不如献祭给蛇神,也能弥补一些损失。”

      他可以救他,只要解开这镇魔结界,带着他杀出重围,天下之大,他和他哪里都能去。

      他不能救他,十年布局,族长之位唾手可得,他要保护人类,肃清人间的鬼怪妖魔,不能再浪费下一个十年。

      这个选择被他内心的软弱牵绊拖延至今,可是结局永远只有一个。

      源赖光轻轻拭去槿脸上的血污,他的身体靠在他胸前,镇魔咒术让他甚至无法动一动嘴唇,也无法露出任何表情。这样也好,源赖光想,他到底还是不愿在这张温柔的脸上,看到悲伤、痛苦、或是仇恨的。

      阴阳师用力抱紧了鬼族,就像抱紧了十岁的自己留在手里的最后一点天真柔软,但他终将把他交出去,因为他下定了决心,因为他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

      为了荣誉、胜利,和人类的明日。

      只要能达到目的,付出什么我都不在乎。

      倒提宝刀,刀尖抵在槿的心口,缓慢而坚定地刺了进去,源赖光右手稳稳地握着刀柄,左手将他的头按在肩窝里,唇角贴着他的黑发,仿佛只是给了他一个耳鬓厮磨的拥抱。

      鬼族的鲜血顺着刀锋涌出,灼烧过掌心,又从指缝间涓涓流逝,那刀锋太冷太锋利,甚至没有让槿感觉到疼痛,似是一捧刺骨的冰雪流进心房,冻结了他的灵魂。只剩一半的视野里,是青年含着微笑的侧脸,咒术的光芒落在他眼中,猩红的瞳仁亮得骇人,装满了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看到的情意,炽热贪婪,偏执入骨。

      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是静默地闭上了他盈盈如月的金瞳。

      热血冷却,从刀柄上传来的心跳停止了。

      “今日的闹剧到此为止,接下来的献祭我要独自完成。”源赖光在血泊里抬起头,向祭台下的众人笑道,“各位长老,总不会还要蹭碗汤再走?”

      他笑得极美,但包括源满仲在内的源氏高层们同时背后一凉。源义门额角满是冷汗,他在青年的脸上没有找到屈辱愤怒或是隐忍悲伤,也并非对妖鬼异类的轻蔑凉薄,源赖光抱着死去的鬼族,看起来平静得可怕。

      源义门脸色灰败,深知自己所谋之事再无希望,源赖光必还以雷霆手段。他头一个拂袖而去,大将军安抚长子几句,也带着长老和守卫离开了。

      源赖光将槿尚且温热的身体放在祭坛上,染满鲜血的双手结印,黑夜山的天空倏尔血云密布,雷声隐隐,他看着虚空之中浮现出的幢幢蛇影,冷声道:“鬼族之魂,源氏之刃,以我一半的精血为契,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小子,记得我的条件,你创造的第一个生命,将和你结下双向血契。”

      “我当然记得。”源赖光握住刀刃,鲜血顺着刀身流到槿的胸前,和他的血融合在一起,强大的灵力从他体内爆发,笼罩了刚刚死去的鬼族,和杀死他的宝刀。

      蛇影中亮起一对紫色竖瞳,八岐大蛇发出愉悦柔滑的笑声:“你这样傲慢自私的人类,竟也能容忍自己的生命和情绪被别人牵制吗?”

      源赖光的白衣白发在汹涌的灵力漩涡中飞扬,毫无惧意地直视神明:“且看着吧,最后究竟是我作茧自缚取悦了你,还是你玩火自焚败在我手里呢?邪神。”

      八岐大蛇哈哈大笑,一股禁忌的神力从天而降,槿的身体和宝刀同时爆发出强烈的血色光芒,引动了天边的血云。数道粗壮的紫雷朝着祭坛当头劈下,源赖光启动结界一一挡住,抚着胸口咳出一口淤血。

      “新的生命已经诞生了,狂妄的小子,你可要继续献上精彩的演出愉悦我啊——”

      蛇影退去,漫天血光猛然收敛,露出祭台上的一人、一鬼、一刀。黑柄金月的宝刀浮在空中,刀身荧光灿然,灵动非常;另一边的鬼族身上伤口全部愈合,血光慢慢收入他的左眼,忽又分出一半,投入了源赖光的眉心。

      源氏少主按了按眉间,抱起属于他的刀灵走出镇魔祭坛,妖异的血云之下,黑夜山的鬼物蠢蠢欲动,从密林间朝着满身血腥的阴阳师围了过来。源赖光并不理会,他看着怀里的人渐渐恢复呼吸,脸上露出一个似喜似悲的浅笑,指尖亮起咒印,点上了他的左眼。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大江山的鬼族,你是源氏宝刀的付丧神。”胸中的痛楚已经化为欣喜,源赖光听见自己的贪念疯狂生长,遮天蔽日的毒草掩埋了山谷、小溪、樱树,缠绕包裹着那安然微笑的白衣人影,只留下面前这张空白的脸孔。

      “你名为鬼切,我是你的主人。”刀灵睁开双眼,一只懵懂的金瞳看向他,带着不自知的亲昵信赖,而左眼的刀痕之下,是艳丽如血的龙胆花咒纹。

      “你是斩尽天下恶鬼的利刃,也将是天下至强之刃!”新生的鬼切从他怀里跃出,抬手挥出一刀,锋锐无匹的刀气将周围的恶鬼尽数斩杀。他站在血雨之中,一袭白衣尽成赤色,转身温顺地跪在源赖光面前,用那清澈动听、但不再温和含笑的声音说:“是,主人。”

      ————————

      源赖光合眼,再睁开时面前的鬼切、恶鬼、黑夜山统统不见,他独身一人立在虚无之中,无边无际的血海在他脚下翻涌嚎哭,一个声音如雷霆从远处滚滚而来,裹挟着巨浪拍打在他心里,却无法撼动海底黝黑冰冷的礁石——

      “你可有悔?”

      青年仍然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颗心的心跳透过刀柄,似乎还在他的掌中颤动。

      他握住了那颗心,轻柔而笃定地说:“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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