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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   风雨欲来的寂静。
      钟尹仍旧没有说话。许是为了营造气氛,烧烤摊背光,就像对方之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黑灯瞎火”,阴影中看不清彼此表情。张横川本来也算喜欢将思绪深埋心底的内敛性格,这次不知是近来为查案方便养成了面对钟尹有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影响,他很想很想知道,就直接问出口。
      而且他们都这么想破掉这个案子。张横川心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同它高度相关,为什么就不能被说出口呢?
      他回想起从认识钟尹伊始的种种。对方从不向他刨根问底,即使有所怀疑也克制地收回目光。一开始话很少,面对他的絮絮叨叨总像思绪游离,在他发问时第一反应永远是回避。转移话题。扯个压根不靠谱的理由糊弄过去。不愿意接过话头,不同他谈起将来,不向他叙述自身。
      他以为对方缺少社会关系。他以为他们很熟稔了。一起插科打诨、探讨案情,开着“妻管严”与“太太”的玩笑,就像一对挚友。他曾经猜测这些都是个性使然,可就在前十分钟里,对方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坦率与信任。
      他不值得信任吗?有什么身份是比一个从不能被听见看见的鬼差更值得信任的吗?张横川垂下眼睫。如果他那时抬头了,就会发现斜侧面色苍白的年轻督察几乎压抑不住地略微发抖,一瞬之间的神色竟然比他还像溺水者。烧烤架的高温使附近空气密度不均,对方的声音显得有点空,很模糊,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其实很想告诉你,”钟尹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似重新镇定下来,朝他悲哀地笑了笑,“真的。很想告诉你。”
      “但是?”他也笑了笑。
      “但是太轻易就得到的真相都没可能带来什么戏剧效果,”对方恢复了瞎扯的状态,语气轻飘飘的,“既然你很想知道,我也很想告诉你,不如就加把劲一起把现在的案子破了吧。等找到凶手的那一天,我答应你,你一定会知道那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的。”
      “……”张横川的心情如同坐了一趟过山车,跌宕起伏了一辈子那么久,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出发时的平地。他忽然又狐疑了起来:“该不会那案子本身真和你或者你的亲戚朋友有什么关系吧?你不想避嫌,又要忽悠我继续跟你调查,所以一直拖着不告诉我?”
      钟尹一下子笑出声:“怎么可能。我以人格担保我和我的家人朋友都是清白的。”
      “等等,”他俩打太极打得久了,一旁撸串的无辜路人黎Sir终于也反应过来争论的主题,朝钟督察道,“你没跟他讲过那个案子?”
      钟尹默认。于是黎Sir也疑惑地挑了挑眉:“为什么?他是鬼差,又不是你警署里……嗯?”他看着对方的脸色忽然细微地变了变,好像有点惊讶,同钟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啊。这样的话……”黎Sir挠了挠鼻子,好像工作中锋芒毕露直来直去惯了,想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盯住右侧张横川的方向,用哄小朋友的语气道:
      “嗯。我觉得,钟尹既然特地请你过来,其实心里多多少少是挺想把这个事情跟你说一下的,”个屁。张横川仗着对方看不见,夸张地翻了个白眼,“但是呢,嗯,很多事情啊,他不说也确实是有非这样不可的原因在的。有些事情呢,不知道其实也挺好的,知道了反而徒添烦恼你说是不是?像钟尹现在这样天天绷着个脸,特严肃,也不好。”他干笑了两声,总结陈词般扬了一下手,“既然他说了会告诉你那就一定会告诉你,咱们要不还是先谈现在在查的案子,对,先谈这个,好吧。”

      黎琛第一次遇到钟尹是在三年前。那时对方还没像现在这么封闭阴沉。
      事情其实很简单,有家教会借慈善之名行诈骗之事,还洗了相当数额的黑钱,被捕的公司董事同钟氏夫妇略有牵扯,于是被派入专责组的黎督察顺路走个过场——他心里清楚任何一家生意想要做大都不可能太清白,只要不太过分,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何况这事情本身同他们不相关。
      最后果然证明是白跑一趟。钟氏夫妇很客气,留了三次晚餐,黎琛当时还不太有经验,几推几就之间就耽搁到了七点多,身后门铃一响,随即走入一个身穿国中校服的少年,身子骨看上去有点文弱,眼神倒是挺机灵的,见他在场也不怎么惊讶,同样很客气地点了点头就上楼去书房了,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有点聪明的、那个年纪的孩子,最多算是长得不错。黎琛借机出了门,满脑子想着待会儿要去哪个路边摊,很快就将少年抛在脑后。
      他们没有更多对视,没有一句对白。因此当一个星期后黎琛调休,下班路上忽然接起一个陌生电话时,他没想过对面会是钟小少爷,还以为是对方拿着家里人的手机随便摁,一不小心拨了出去。
      钟尹在电话里也相当正常,只说有点事情可能需要他帮忙,随意约了个地点就匆匆挂断。黎琛当时有点好奇,但也没太当回事,甚至还迟到了几分钟。是H市的傍晚,秋风瑟瑟,他一眼就看见钟尹只穿着一件单衣,笔直地坐在那里发呆,侧影看起来还有些清冷,不由得快走了几步,哄小孩儿似的半蹲下/身子:“怎么,跟家里吵架了跑出来?”
      钟尹摇头,也没笑,眼神沉郁,语气甚至有几分严肃:“黎督察,如果有人失踪,你们一般会怎么处理?”
      黎琛吓了一跳,顺手把外套披在对方身上:“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没答,执拗地望着他。
      “这个问题其实严格来说应该问失踪人口调查组,”黎琛没办法,只好缓声道,“我印象中会告诉巡逻警察,找亲近人员问话,拿着照片去失踪者上班上学路上问路人,再找不到估计会走媒体渠道吧。”他顿了顿,“怎么,你想玩失踪还是你身边的什么人失踪了啊?”
      总不会是钟先生或者钟太太吧,黎琛担忧地想,公众人物失踪,那社会影响力可就大了。钟尹说不定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决定先私下找他问询。
      他的视线瞬间就不乱晃了,只看见对方皱了皱眉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
      “那,要是知道失踪人员已经死亡,但没有证据,应该,怎么办呢?”

      “连环杀人案,”钟尹含混不清道,“和单独的一桩凶杀案,破案思路相差太大了,可我们暂时只能按后者走。”他几乎是两杯倒,已经有些醉了,脸颊发红地硬撑着,眼中映出远处的灯火。
      黎Sir赞同地点头:“比如按你说的情况,不难判断嫌疑人最近很可能受过伤,以至于把目标从青壮年转变成体力显然同前者有差距的中学生。但是当作独立案件处理则分析不到这一点,甚至很容易陷入歧途。”
      年轻督察一反常态,很冷地轻笑了一下:“已经有人死咬着受害人父亲不放了。”
      “这么想其实也对,”对方若有所思,“毕竟人家的场外信息没你多。既然你们已经基本确定凶手就在九里巷住户之中,为什么没有申请搜查令?担心社会影响?”经过问询,事发当天负责这片区域的环卫工人是于六点十三分到达的九里巷,那时刚好有一个骚扰电话打进来,因此他对时间的记忆比较清晰——通话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而在他的印象中彼时巷子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从傅艺遇害到环卫工进入,其间满打满算只有四分钟,不可能给凶手留有作出伪装受害者、将其搬运至运输工具再离开巷子的余地。
      “才不是,”钟尹的语气相当嘲讽,张横川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仍然在说前一件事,“昨天下午调查发现死者父亲六年前就卧轨了。”顿了顿,才道:“可能也有担心打草惊蛇的原因在吧。怕凶手就此消失,成为不稳定因素。”
      烧烤架已经撤下去了,桌边的签筒里满满匝匝。钟尹几乎快趴在桌面上,黎Sir仍然面不改色地呷了一口:“证据链暂时没进展,凶手的动机呢?我觉得短短不到两天里,一个中学生就变成一堆赤白干净的骨头,这和分尸可不一样,可能多少还是有点什么动机方面的原因。而且,费这么大的劲把骨头取下来,那么其他组织去哪儿了?总不可能还在凶手家里搁着吧,既然按你说的这都是小半年的事情了,他总得有个处理渠道。”
      “大概是吃了吧,”钟督察醉倒后定力比平时差出一大截,因那席话干呕了两下,幽怨地看了看对方,报复得毫不犹豫,“说不定就变成了我们刚咽下的烧烤。”
      这下黎Sir也干呕起来,一边敲打胃部一边失笑道:“正经聊案子。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他以前是什么脾气?”张横川又忘了不是人人都能见鬼,忍不住好奇道。
      “我以前是什么脾气?”对方的确醉得厉害,把脸换了个方向,懒洋洋扫了他一眼,语速很慢地问好友。
      “跟现在差不多,倔、较真、有勇气。”
      “没一个好词,”钟尹轻悠悠地笑,“看不起我的智商。”
      也是。他想起来对方从警之前是国中的学生,好像还是尖子班,肉眼可见H大专业随便挑的未来。
      哎。还是好想知道一下到底是什么案子让对方这么挂心。

      “没有证据是指什么意思?”黎琛问道,“你目睹了案发过程,但没拍下照片?”
      钟尹没有回答。他看上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即使披着外套,身体也没有回温,抑制不住地轻轻发着抖,甚至还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她)买了一束花。黎先生,你能不能带我去失踪人口调查组辨认一下照片?”
      一阵风卷过。黎琛担忧地看着对方,他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不太多,此时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少年得不到回复,眼神郁郁地盯着他看,好像处于极大的矛盾之中,不知道该怎么把一些事情说出口。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问。
      已经逐渐过了下班时分,路上安静极了,除却风声什么都听不到。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两人极细微的呼吸声。
      “他在求助。黎Sir。”钟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语气很轻,带着一点鼻音,但表情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向我求助。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做些什么。”

      最后搜查令还是被申请了下来。但并非张横川一开始猜测的那种广拉网式大面积搜寻,原因竟然是很简单的不在场证明。
      几位警司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努力没有白费。几册记录汇总下来,刨除耳背体弱的八旬年迈老太和身高还不到受害人肩膀的稚龄女童,刨除傅艺失踪同一时间在数公里外被三两个同事亲眼目睹的几个中年男女,刨除当日按时去上课并于五点五十九分被路边监控拍到的国中学生,刨除常年卧病在床只靠几碗中药吊着一口气的病人,再对比虹街那份监控拍到的模糊不清的人像,嫌疑人终于只剩下一个。
      “……竟然是他啊。”张横川凑近认真辨识了半天,颤巍巍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照片里,男人俯身揽住孩子,朝摄像头、好像也朝他们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微笑。看上去本该同黑暗有着最远的距离。
      我应该见过他。三天前的一个下午,钟尹曾这样说道,为此一路上心不在焉,甚至和警署走廊的长青松撞了个满怀。
      思绪陡然回到某次傍晚时分。那竟然不是很遥远的记忆,大概半个月之前吧,那天对方听完他的叙述,趁调休在虹街徒劳无功地翻找了一个下午,然后他出于现在已经被消耗得很稀薄的歉疚,絮絮叨叨地劝说钟尹去吃点好的。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红顶商厦,毫不意外地迷路,在走廊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电梯旁,刚好碰见一群人从中走出。
      天井昏暗。钟尹斜侧着倚在玻璃栅栏上等人潮散去,有着和照片上完全一样长相的圆脸男人目不斜视地走过,看上去就和其他乘客没有任何分别,唇边或许还因习惯留有一丝笑意。
      原来早在谁也不曾意识到的时刻,他们就已经同恶魔擦肩而过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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