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Chapter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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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鬼差的位置让给你。这样，你就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了——”
张横川望向已经是任务人状态的年轻督察，笑着说：“我只能还你这么多。”
身旁，钟尹的神情惊愕了刹那：“但是这样，你会……”
“——‘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在所有地方。’”怀着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唱诗般轻声念道。
有一刹那，钟尹像是要笑出声来了。但从对方的目光里，张横川意识到他显然是觉得他们之间至少有一个已经疯了。笑意还没完全彰显便凝结在脸上，像凌晨浅浅淡淡的、苍白模糊的霜：“消失在天堂吗？”
“不，”他就像童话书中描绘的那样轻声纠正道，“消失在所有地方。”
他们中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上天堂了。
记忆陡转回三天前的下午。那时，张横川被拙劣粗陋的借口支开，西西咖啡馆里轻柔空灵的音乐声遥远得就好像从前世传来。钟尹独自一人紧盯着林霜，缓缓将心底深深埋藏的疑惑问出口：
——“鬼差，本身是由一部分特殊的任务人转化来的？”
——“对。不是什么天地草木之精华或者一阴一阳浑然正气之类的。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悲哀地，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隔着仿佛一辈子那么久的时光，彼刻，咖啡厅里的年轻督察同样悲哀地和他对视，不易察觉地怔忡了一下。
“所以，”大雨中，张横川用谈天的语气说道，“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再拖一会儿我说不定就失去勇气了。”
“这么着急吗，”钟尹的音调同样漫不经心，“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还没怎么好好聊过天。现在事情终于了结了，趁林霜还负责着所有的任务人，不就此休息一会儿实在太可惜了。”顿了顿，对方忽然转向他，很浅地笑了一下：“说点什么吧。”
“……我可没有什么遗言要给你啊。”张横川失笑。
雨幕中，对方的笑意变得更加鲜明：“除了遗言。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记忆，你就不想和我剖白一下自己的过去与将来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进入鬼差状态了？”他挑了挑眉毛，顺手把头发揉乱，“过去已经告诉过你了，其他部分我没什么想说的。而且我也没有将来了。现在拜托你照顾我奶奶未免有些太强鬼所难……”想了想，又道，“你想消磨时间，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他看了钟尹一眼，飞快地改口：“……还是只有真心话吧。现在玩大冒险，你的冒险对象只能是我或者不知道在哪里的林霜。”雨声里，张横川的神采逐渐变得鲜活，就好像还没成为受害者时，那个对未来尚且抱有不切实际希冀的青年：“我活着的时候一直没多少机会玩游戏，没想到死后还能不留遗憾。”
“可以。”钟尹收回目光，安静地注视着他，像试图印刻下人类渺小一员在这偌大世间的最后痕迹。
拖延时间毫无意义。张横川想。我已经这样决定。
林霜应该快到了。钟尹想。一局游戏结束，就可以被她引渡。
这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时间终于就快要结束了。
怀揣着这样释怀的心绪，年轻鬼差与见习督察开始了最后的一场游戏。他们周围，雨势逐渐减小，人声慢慢远去，灯光渐次熄灭。黑暗寂静、寒冷高远的天空中，星星开始一颗一颗地浮现出来，像世界舞台幕布上无数渺小的尘埃。
“咳。”张横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由我来问第一个问题。钟尹，你做过的最丢人的一件事是什么？”
这么爱端着的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的人。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一个人。也会有在人前脸色通红的时刻么？
钟尹瞥了他一眼，他确信自己从那个眼神里看出了幽怨：“被电话铃吓得一震的时候，‘太太’。”
……很好。果然是精英阶层出身的形象管理精神。
“那你呢？”对方毫不犹豫地反击了，“你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什么？”
这么一个照相时即使在摄影师的精湛话术下也笑得拘谨的人。这么一个从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上改变阶级的残酷理想的人。也会有打破条条框框的那刻么？
张横川倒是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多难为情，想了一下就说道：“单手骑车吧。”
“单手……？”
“嗯，”他在钟尹惊奇的目光中点点头，“我在H大的时候，特别喜欢单手骑车……其实也不算一直吧，就是每次一骑车就想做各种小动作，比如扶一下帽子，摸摸手机还在不在口袋里，这样子。不过事后想想，我可能也不是特别在意帽子和手机本身，主要就是想稍微地……出格一下。这种事情恰好能带给你持续稳定而且相对安全的刺激，还能有种‘自己很厉害’的错觉。”
“……你就从来没摔过？”钟尹忍不住问。
张横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常年单手当然有翻车的一天。有次经过减震带的时候我双脚都被颠起来，然后又只有右手握把，整个人直接撞上路边。要不是警卫站的台子那天刚好被摆在那个地方给我垫了一下，估计你现在就看不见我了。当然这种行为完全是错误的，小朋友们不要学我。”后知后觉地，他抗议道：“喂，这可是两个问题了！我的下一个问题：你被人骗过没有？”
应该不太可能。毕竟钟尹给他的感觉总像是什么都料到了。
“……有，”这次轮到对方狠狠抽动了一下嘴角，“我之前有个老师，人看起来很好，特别热情，说起话来是那种即使你完全不认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他的情绪感染到的那种诚恳。他看起来特别敬重知识，上课时不时就告诉我们学到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成绩一点都不重要，还跟我们吐槽正态分布给分法多么死板，他就是要全员给九十+。”
“挺好的老师啊。”他茫然道。
“确实，”钟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算期末考全体七八十的实际情况的话。”
张横川爆发出一阵大笑。对方的脸色变得更差了：“现在轮到我提问了。江海，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你还不如叫我张横川得了。你一喊我江海我就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疼，疼成片儿了，”他愁眉苦脸地思索着，“最害怕的事情……生前大概是睡一觉醒来发现奶奶已经去世了，或者我被辞退了，或者忽然回到小时候，此前的一切都不作数。我以前活得谨小慎微，怕的东西还蛮多的。而且都特别怕，没有哪个可以成为‘最’。成为鬼差以后的话，大概是林霜忽然又偷偷给我改设置让我体验连续加班一周年吧。等你当了鬼差就知道了，这工作其实通常还是挺轻松愉快的。到我了，钟尹，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减压？”
感觉对方对外常年一张扑克脸，不知道他有没有一个人躲起来扎小人打沙袋的时候。
鬼魂督察皱了皱眉头：“‘心情不好’和‘压力大’是两个概念，你问的是哪个？”
“……反正我刚才也连着回答了两个问题，你就满足一下我两个方面的好奇心呗。”张横川大大咧咧地说。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自己坐着生闷气，”钟尹一脸心情不好地冷冷说道，“难道还能躲起来扎小人打沙袋吗？生闷气生到不那么生气，然后分析一下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他一脸八卦地“哇”了一声。还好他已经没机会和钟尹共事，否则要是哪一天自己成了那个“生气根源”……真情实感地祝愿林霜早日对上钟尹。自己平时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让她这么猖狂。
“然后压力大的时候……”对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就干一些恶人的事情。比如逼问无辜小姑娘，直到她哭出来为止。”
“……好的，明白了。”快打住吧。张横川脑内的警报器开始持续发出蜂鸣。他的判断还是有不小的偏差，钟尹都能为一桩没有结果的、和自己无关的凶杀案甘愿放弃大好前途改行当警司了，他却还一直以为对方压根不记仇。看来之前钟尹显得脾气很好只是因为一门心思查案子：“该你问了。”
不过他大概意识到了，钟尹的思路通常是有问题解决问题的打法，不会浪费太长时间在情绪本身上。
对方状似无意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接着问道：“要是可以，你想拥有什么超能力？”
张横川一下子笑出声：“你也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吗？”
“——那刚才的问题作废，”钟尹一本正经地说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能请求回到上一个问题吗？”
“不能，”对方毫不客气，“你刚才还没回答，所以我对问题进行一些微小的修改，这非常合理。”
……很好。“一些微小的修改”。张横川看上去忽然一副牙疼的表情，他就一边维持着这个表情一边思索，一边讲出口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对方的神色：“嗯……玄学。”
钟尹抽了抽嘴角。
“不会打架、骂人不带脏字的正经人。”
“……我擒拿确实学得不太好，射击也一直全看命，”钟尹的声音有点悲凉，“你就非要抓着这一点不放吗？”
张横川：……我当初怎么就挑了你这个不能打的当了合作伙伴。
“其实这是一句夸奖。”他尽可能使自己的表情变得严肃。
严肃。
严肃个鬼啊，反正他也马上要跟面前这位说拜拜了，此时不放肆一点更待何时呢。“你还特别能藏事，特别会端着，特别有主意，打算好了的事谁劝也不行，什么东西说不说就不说，放在八十年前必然是位勇于奉献甘于牺牲，坐老虎凳也不透露我方一点机密的的英雄好汉。当然放到现代可能就是特别闷。”
钟尹：……忽然特别希望亲眼看到这个家伙在我面前魂飞魄散是怎么回事。
“嗯还有……”他窥视了一眼对方的脸色，怂了，决定说点好话弥补一下，“特别敏锐。擅长脑补，擅长发现其他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对方无奈地捏了捏眉骨，看样子已经在后悔自己刚才的坚持：“你还是直接说我玄学算了。就这样吧，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和我对自己的认知差别还是挺大的。你问吧。”
……好家伙。不知道这位在自己心中是个什么形象。张横川挑了挑眉毛，最后还是没压抑住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没想过，”出乎他意料地，钟尹心不在焉又异常干脆地回答，“我人生中占据注意力的事已经够多了，分不出多余的精力了。”顿了顿，又颇为快意地扬起眉毛笑道，“同样的问题，送给你。”
“不带反弹的！”张横川有点委屈。
“我也不想的。你自己造的孽。”对方悠悠道。
“唔……”他开始望天，“温柔贤淑，勤俭持家，尊重长辈，最好长得好看点脑子聪明点……”张横川的脸忽然有点发红，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闷闷的：“不过，只要是我喜欢的，其实怎么样都好。”
在他身旁的黑暗中，钟尹轻轻嗯了一声。雨完全停了，夏夜的微风吹拂在他们脸上。
“钟尹。”张横川忽然说道。
“我在。”
“追查这件事情，后悔吗？”他看了对方一眼，“放弃了原本可能会有的人生，干这种假期少强度高的工作，最后还死在犯罪者手里。你后悔吗？”
不可能不后悔的吧。他错过的是原本可能那么好、那么安稳、那么幸福的一生。
钟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竟然愣了一下。然后他看到对方在远方灯火的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呢？”钟尹轻声问，“如果一开始不去管这些特殊的任务人，最多也只是每半个月多加一次班。你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磨灭想起过去的可能。但现在好不容易忘却的一切又被想起来了。你后悔吗？”
张横川也愣了一下。对方安静地望着他。
“不，”最后，他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一次用死亡换两年半的平安时间，一次用灰飞烟灭换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像我一样的受害者。仔细想想，还是挺值的。”
“你不会灰飞烟灭的。”黑暗中，钟尹轻轻地说。
“我会。”张横川同样轻声回道。接着，他转过身，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在漫不经意的状态。如果不是略微有些发颤，他几乎就将恐惧掩饰成功了：“好了，别再拖延时间了。林霜不会来了，引渡徐川流这样的任务人要耗费的时间远比你想得多。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现在开始交接吧。”
“——那得看是谁负责引渡。”另一个声音忽然慢悠悠地插进他们的对话。
一片昏暗的天台上，女性鬼差倚在他们身后的楼梯口，朝这个方向投来遥远的一瞥。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Chapter 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