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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福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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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琅笑道:“我家玉蝉儿为着知交契友的病情日夜不安,婆母夫君也跟着焦心,怕她小小年纪急出个好歹来,今日知我过府三恩四请要跟着过来,叫我给拦下了。”
“那孩子是个好的,难为她肯求你,只看在她面上,再试这一回。”长公主面色和缓多了,“我原先以为你不是个安分的,现下看你连小姑子的欢心也愿意讨,想必是存着好好过日子的心。”
“殿下说的是,从前没指望的事儿,如今有了,再不往好日子里奔,便是连外祖家养我护我一场也辜负了。”
空空子施针三回,江流儿夜间就能囫囵睡到天明,饭食上也进得欢实多了,长公主怎能不喜,态度大转,哪里还有半点儿轻慢,就是她半夜兴出来要吃豆花六合鱼这样磨人的菜式 ,公主府的后厨也是人仰马翻地给收拾出来,她连房门也不必出,给送到床边用的。
见时机差不多,空空子再提福报一事。
“殿下最不耐烦旁人提及这等怪力乱神之说,为着小贵人的福泽绵长,我还是得多这个嘴。”
江流儿一日盛一日的红润脸色便是她空空子拿乔托大的资本,长公主爱恨分明,初见时有多少忌惮鄙夷,这时就有多感恩戴德,恨不能给她立个生祠供起来。
“神医有话便说,只要是为着我儿好的,便没有我不能做的。”
空空子笑道:“殿下或许知道生死有命,人生出来福报祸事都是定好的,却总有人不及福祸相抵,早早撒手人寰,实在是可惜的很。”
“神医的意思可是要我寻些福报未显,寿夭已降之人给我儿添福?”
“正是。”空空子道:“只是明火执仗将好端端的人拉来,必然不妥,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未免太仗势了。”
“有理。”长公主点点头,面有难色,这些年为着江流儿治病,又被参上些“暴虐荒诞”的名头,虽她早没心思管朝堂之事,为了今上的颜面,也不得不收敛许多。
“我听闻京中许多节妇,未有子嗣夫婿早亡,这便是天灾掩过福报,大好青春蹉跎而过,困在夫家孤苦伶仃,本家心有余而力不足,郁郁早亡,这便是福报未至,寿数先消。”空空子拢着手,目光满是身为医者的悲悯,“草民年少随长辈游方四海,十停天下走过七八停,极北之地有一无名处,终年积雪不化,那处女子高挑窈窕,凿冰捕鱼,徒手搏熊竟都不输于男子。”
“那既是苦寒之地,必得要强才活得下去。”长公主亦生出些赞许意味,颇为神往道:“既然如此,想来婚配嫁娶之事亦不寻常。”
“正是不寻常呢,那处女子选婿居然是靠着身手比试来的,结亲后脾性不和,竟也是打斗不休,非争出个高下不可,有打一辈子也能过的,也有早早丢开手,男再娶,女再嫁的,那样的苦寒之地,无论男女老少,居然个个壮实,岂不是奇事儿么。”空空子拢着手,目光直直望去,再不打颤,这时长公主身上再无刻意发散的威压。
长公主默了片刻,摁着眉心道:“我明白神医的意思,这事儿不难,竟是两全其美的大造化,只难的是如何办好。”
空空子在公主府住了大半月,枝头的杏花落尽,薛琅才在醉香楼见到她。
“想来公主府的伙食不差,你似乎圆了些。”薛琅坐在顶楼的雅间儿里,倚着窗台看街景。
“那是。”空空子毫不见外,落座后捉了她腕子就把脉,片刻后撂开,“你这脉象可没什么起色,苍耳还是差些火候。”
“她又不像你,根正苗红扎扎实实学了十多年。”薛琅笑道:“我家小苍耳命苦,还没药台高就给送来京城,本事没学全呢,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儿先见了不少。”
空空子早按捺不住好奇,“长公主已经往江家去了三回了,小姐怎么知道她会从孙掌珠下手?”
“八年前殿下还在军中时就提出孀妇再嫁一事,只当时温知书院三百夫子齐写请愿书,以为亡者为国捐躯已是大义,再不能因生者虚妄欢愉令亡者寒心,又有周夫子首当其冲,檄文激越,大有以死明志的决绝,皇家从前误她婚事,再不能担负欺压孤女的恶名,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薛琅把玩桌上茶盏,袅袅烟气氤在她眉间,眼神亦是温润,“意气风发之时尚且无可奈何,这时节有心也无力,殿下自己吃尽了望门寡的苦头,能就救出一个是一个罢了。”
“你这一说,她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比那些假模假样的酸夫子像人多了。”空空子道:“若不是为江姑娘攒福,这事儿因别的由头再兴起一回,怕是她也愿意奔走的。”
薛琅撇撇嘴,“不说这个,江流儿的病何时能断根?”
“弱症难愈,余毒可清。”空空子道。
薛琅心头一跳,“什么毒?”
空空子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那位娇小姐日常所食虽精,却不能养身,起居作息悠闲无比,实不是惜福之道,可不就病上加病,与服毒又有何异?”
“怪道你说什么富贵之苦,原是这上头来的。”薛琅放下剩了半碗茶的茶盏,眼神一动,“你说长公主殿下求医多年,该多倒霉才能遇上的个个是草包呢?”
依着她的性子,比着公主府的财力势力,怎么就把个娇贵女儿治到心如枯木的地步?
“那可说不好,你没瞧见我这刚有些起色,在公主府上就差不多能横着走了。”空空子笑道。
薛琅面上凝重了几分,“殿下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并非三言两语便轻信之人。”
“说起来……”空空子神色一凛,压低了声音道:“这两日似乎清了不少人出府,连江小姐身边两个从小跟着的丫头都不见了。”
空空子自小的习惯便是通读医书至天明,嘴上数落江流儿作息不良,不知保养,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客居公主府的几日都是靠着医者良心撑起几分清明,每日施针过后便蒙起大被,睡至晚膳后,府里哪个敢扰她,都当是神医关在屋里不知要写出多少治病救人的绝妙方子来,三餐饭都俭省成半夜一餐,实在是比过往请的,那起子谋财害命的郎中大仙儿,不知好了多少去。
这昼夜颠倒不比服毒自戕更痛快的作息,便叫她发觉了连日来公主府不寻常的人员变动。
若只是伺候上不合心意,青天白日不能打发么,她瞧着从后门出去的都是有手有脚能自己动换的,也不是趁月黑风高行抛尸勾当,有什么遮掩的呢?
“既是这样,你今夜先在楼中安置,别回去了,待我打听清楚再做打算,这些皇族高门之间的千丝万缕,可别把咱们这些喽啰网进去了。”薛琅叮嘱道。
空空子再是医者仁心,也先要自保为上,下一代传人可是连根毛儿都没养出来,面上也沉重了几分,点头道:“今日针已施过,便是我不露面也没甚紧要的,我听您的。”
上辈子在苍耳死前,薛琅与公主府的人事无半点儿交集,实在想不起来在她忙乱的新婚夜过去不满三月,长公主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心事重重回了府,从马车往杌凳下时忽然福至心灵,扭头往车内钻,“快,掉头。”
赶车老刘见她这连滚带爬的架势哪里还敢怠慢,忙调转马头,鞭花甩得生响,“咱这是往哪儿去啊?”
“去城南甜水巷。”薛琅忧心如焚,这时已赶不及去针线铺子换薛家的马车了。
老刘挥出去的一鞭子转个弯甩上了自己的手背,立时绽开个豁大的血口子,他龇牙咧嘴道:“夫人,那男人家家扎堆的地界儿可不是你能去的呀。”
“啰嗦,你们男人作甚往那处扎堆,当我不知道么。”薛琅已是气极,只觉得浑身血都涌上头脑,缩在马车里人直打晃,哪里还有好气口,“只管赶好你马车就是,误了我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老刘也知道这位不是个好惹的,这不过安生了几日便按捺不住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祸事来,只盼自家三爷有耳报神救场,别给当面捉了,那就还有转圜余地,当下心里就有了主意,故意绕路去正阳街,嘴里吆喝得震天响,做出个得力的假象来。
却哪里知道,正是这一绕远,挡了一桩祸事呢?
薛琅在车里昏昏沉沉的,想起来一桩旧事。
“阿娘,为什么这里有两个一样大的妹妹,两个包被也是一模一样的,不怕分不清么?”
“一个壮些,像小老虎,一个瘦些,像猴崽子。”薛月容笑道:“怎么会分不清呢?”
两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偎在薛家睡了两代人的摇篮里,这不知是什么样的福气,叫商户薛家沾染上皇家贵气,更不知是什么样的缘分,数年后其中一个被薛府家丁送往京城,薛琅没认出来,这便是其中像小老虎的那个。
她生来力大无穷,能撵狗赶鹅,她又乖巧懂事,跟着落魄的两母女捱过许多三餐不济的日夜。
“小姐,我是苍耳,长在荒野里带钩的那个苍耳,小姐你从田埂上走一趟,我便抓在你衣袖底下回了家。”